我手中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大聲朝門外喊道:
「來人!把沈姑娘叫來!」
我讓沈婉努力回憶更多阿姐當時的生活細節。
「當時貼身服侍娘娘的只有我和玉煙二人,我倆都是苦命人,被娘娘所救,留在身邊做使女。」
裴子卿聞言挑了挑眉:「除了你還有一人?她是怎麼被救的?」
沈婉默然回憶了一會,隨即答話:
「那時娘娘南巡結束剛回梁京,我也跟著回來了。當時玉煙因著在梁京街上偷人家攤子上的金玉首飾,險些被打死。」
「玉煙衣衫襤褸地趴著,身上被那攤主用馬鞭打得血肉模糊,一見娘娘下了馬車便哭喊著求菩薩救命。娘娘看了於心不忍,收了她在宮裡服侍著。」
我心頭隱隱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急切地問道:「你可知這玉煙的出身來歷?」
沈婉笑答:「娘娘用人時問過了,是戲班子出身,時常唱曲兒給娘娘聽呢。」
梁京城裡,相似面容,戲班出身,玉煙,煙雨。
種種線索如雷擊般從我腦海里閃過,繼而迅速串聯在了一起。
我從不信這個世上真有這種巧合。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為阿姐和雯兒討個公道。
「裴子卿,這幾日你多調派些人手在我外出時暗中保護我。」
「另外,準備一具身形與我相似的女屍。」
10
徐淮源在點翠樓一夜未歸,第二天莫煙雨便親自來了趟點翠樓。
如今的莫煙雨身著華服,頭髮上滿綴著各色的珠玉發簪,腕間的金銀玉鐲叮噹作響。
與初見時那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她歪著身子坐在琴室的軟榻上,旁邊還有兩個侍女在搖著扇。
一見我,嬌艷的紅唇便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聽聞我夫君前些日子,來點翠樓看望了姐姐。」
「我夫君是個惦念舊情之人,可是姐姐要知道分寸才是。」
惦念舊情?
我聞言冷笑一聲:
「我已無意於侯府富貴,也不貪戀妻妾之位,這個燙手山芋不是早就送你了嗎?」
莫煙雨的笑有些掛不住了,一時之間僵在了臉上:
「那你倒是告訴我,我夫君在哪?」
在徐淮源那日離開不久之後,我便託了裴子卿找眼線,調查了莫煙雨的出身與來歷。
她是戲班的家生子,從小跟著父母學戲,後來戲班在東陽山的夾道上遇了山匪。
年長的竭力與山匪纏鬥,她與幾個年輕的孩子往林木茂密之處跑,才得以活命。
好不容易跑到有人煙的村莊,卻碰上了人牙子,將她當作奴隸向梁京的富貴人家兜售。
我揚起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一語刺向她的痛處:
「難不成梨園的戲台就比勾欄的琴台強上多少嗎?」
「許拂春!」她猛地將手裡的蠶絲扇甩在床沿上,臉色霎時之家變得陰沉,「你這個賤人!如今我是侯府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只是個青樓妓子!你敢妄議我的身份?」
「那還請大夫人要好好守住自己的夫君。」
我上前一步,端起案几上的瓷壺為她斟上一杯翠芽春,然後貼著她的耳側輕柔道:
「他昨夜可是宿在了我這兒。」
「啪!」
一個耳光狠狠甩在我的臉上,十足的力道震得我的右頰發麻。
我緩了一會才直起身子,看著她被氣得雙眼含淚全身發顫的樣子,覺得甚是有趣,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只要我活一日,徐淮源就忘不了我!可我不要的垃圾,你為什麼視若珍寶呢?」
莫煙雨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凶光,她勾起紅唇一字一頓:
「是嗎?那你就好好享受這無多的時日吧。」
11
鑼鼓聲響,點翠樓默默撤下了琴女白月的牌子。
牌子雖然撤下了,可這琴女卻牽出了一樁名動京城的大案。
幾日前,東陽山寺的一個從前用來安置香客的廢棄草堂子,夜裡突然起了大火。
火勢太大,山上沒有足夠近的水源能及時滅火。
直到這草堂子都快燒得差不多了,火才慢慢小了下來。
寺里的和尚著急忙慌跑下山報了官。
等官府趕到時,草堂子裡只有燒焦得幾乎辨認不出面容的一男一女兩具屍身了。
經身形、隨身物品以及失蹤人口報官比對,女屍可以確認是白月。
而男屍竟是淮安侯府的嫡長子!
侯爺抹不開面子,還是老夫人進宮敲了兩天鳴冤鼓,最後氣急攻心暈了過去。
縱火者是江湖殺手,本就已經在通緝名單當中,如今已被官府緝押。
這通緝犯在重刑之下,指認了侯府的大夫人莫煙雨為僱主,但目前還未能找到莫煙雨的下落。
「這女人也太膽大了些!謀殺朝廷重臣家眷可是要殺頭的!」
「青天大老爺,梁京城裡天子腳下,誰敢這麼犯事?」
「一男一女,那我看呀,就是兩人好上了,侯府的大夫人氣不過,買了凶。」
點翠樓里的酒客都在激烈地議論著三人的關係。
我、沈婉和裴子卿,卻早已打點好一切,離開了梁京。
裴子卿先前按照我的安排,買通了一個衙門正在緝捕的亡命之徒。
這人原先是梁京周邊鎮上的屠戶,因酗酒賭錢輸光了家產,為了躲避追債將妻女都賣去了青樓,最後將追債的一干人都殺了。
為躲避追捕四處謀生,早已過膩了暗無天日的躲藏的日子,生了自首之心,卻惦念家中的老母親無人侍奉。
裴子卿為他母親尋了個安置終老的好去處,又給了不少銀子讓他逍遙了幾日。
屠戶了無牽掛,便帶著昏睡的徐淮源和先前準備好的女屍去了東陽山,在稻草上澆上油,一把火點著了草堂子。
所有人似乎都已經認定了,莫煙雨是因為善妒而謀害了夫君與藝妓。
老侯爺正在派人四處搜尋莫煙雨的下落,並放出話來,懸賞重金,要將她千刀萬剮。
12
此時我正坐在裴子卿安排好的京郊別院裡,聽了沈婉繪聲繪色的描述,忍不住嗤笑一聲:
「燒死真是便宜他了。」
裴子卿一跑進門,從桌上撈起茶壺便往嘴裡灌,猛灌一氣後,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坐了下來:
「殿下,人我已經帶來了,何時提審?」
我放下手裡的那把瓜子,提著裙擺跨過門檻:
「你倆歇著吧,我自己去就行。」
莫煙雨在徐淮源徹夜未歸後,便沒有再回侯府,而是四下尋找他。
我讓裴子卿將她打暈綁了,帶到京郊的這處別院來。
夜裡的柴房格外陰冷,散發著一股食物和草木腐爛混合的臭味。
我透著月光,看見縮在地上抱著柴草取暖,瑟縮著發抖的莫煙雨。
心中的所有猜想,此刻都迫切需要她親自來驗證。
「好久不見啊,大夫人。」
我緩步貼近柴房的門,看著莫煙雨此態卻毫不憐惜。
聽見動靜,她從稻草堆里緩緩抬起頭看向門邊,眼神霎時間變得狠毒:
「許拂春?你這個賤人真是陰魂不散!你敢綁架我,侯府定不會饒了你!」
「侯府?現在正在重金懸賞你呢。」我語氣輕柔,目光中透露出絲絲憐憫的笑意,「徐淮源死了,外面都說是你殺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一提起徐淮源,她的情緒立馬變得激動起來,「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眼裡的笑意霎時冷了下來,一字一頓地盯著她道:「他死了。」
頭髮還里卷著髒臭發霉的稻草的莫煙雨跪著爬了過來,想要透過柴門的縫隙死死抓住我:
「你殺了他?然後嫁禍給我是不是?你這個瘋子!」
她目眥欲裂地雙手抓著柴門的木頭用力晃動著:「你把他還給我!!」
「徐淮源那個垃圾沒人想要和你搶,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要問你。」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調整自己的呼吸,儘量以冷靜平穩的語氣開口,「我是該叫你煙雨,還是……玉煙?」
聽到這個名字,她森森的目光望向我:「你查過我?」
「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罪不可赦。」我頓了頓,衣袖裡的手緊握著顫抖,指甲幾乎掐進肉里,「我阿姐,許輕雲,是你殺的嗎?」
莫煙雨先是一愣,隨即仰頭笑了起來。
花亂的紅唇在夜色的陰影下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你都知道了?許輕雲?是我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賤人,夫君居然在書房裡私藏了她的畫像!」
「你還沒看清他嗎?」
見莫煙雨為了徐淮源變成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我的心裡除了恨意,也無端生出了幾分可憐。
「他也曾與我相敬如賓,夫妻和睦,他染疫病我貼身服侍,我過生辰他為我點燈數千。」
「我是個眾人厭其貌相損毀的和親女,他卻願意求娶我做正妻。梁京城皆說他是個良君,孝順又有情義。」
莫煙雨發了瘋似的用手去敲打柴門上拴住的鐵鏈,嗚咽地哭著:
「他不會放棄我的!夫君一定會救我——」
我仍然語氣平淡地細數著自己的前半生,平淡得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他說過會愛我一生一世,可他任你欺我辱我,看著你隨意踐踏我。」
「他又許過你一生一世,成親不足一年,便流連點翠樓夜不歸家。」
她瘋狂鐵鏈的動作停了下來,目光怔怔地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
「這種人也值得你為他背上一條又一條人命嗎?」
莫煙雨垂著頭跪坐在地上。月光透進柴房,將我們的身影都拉得很長。
良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她的喉嚨里傳來破碎的聲音。
「他說……我不一樣。」
「當年戲班路過東陽山夾道,路遇山匪,我和幾個妹妹逃了出來,又被人牙子賣了當奴隸。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那幾個妹妹……都死在富商府里。」
「那日他買下了我,說一見便心悅我。他給我買宅子珠寶,綢緞衣服,金尊玉貴地養著我。」
想起舊事,莫煙雨的臉上浮現出幸福又痛苦的神色,她緊緊蹙著眉,啞著嗓子又哭又笑:
「誰也不能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我竭力壓制住嗓音里的努力,保持冷靜:
「我阿姐並無意與你爭奪徐淮源,你為何痛下殺手?」
「無意爭奪?」她鬆開手裡的稻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夫君以前說過,我是這世間,最最漂亮的女子,他愛我,愛我的臉。」
「可我在他書房裡看到了那張畫像的名字,才知道他當時為何要救我,他不是愛我,是愛我那張像她的臉……」她失力地倚靠著柴門,淚水早已蜿蜒著布滿了臉頰,「只有許輕雲死了……她死了,夫君就會永遠愛我,只愛我。」
她再聽不懂任何話,只是重複念叨著這幾句。
我緩緩轉身朝外面走去,然後站定在月色的庭院下,回頭望向柴房。
莫煙雨還在痴痴的抱著稻草傻笑著,不時柔聲呢喃。
「源郎,源郎,你與我有情……」
「你此生不會負我,對不對呀?源郎,你來接我回家吧,我好害怕……」
裴子卿和沈婉不知何時已經立於我身側。
他看了一眼柴房已經瘋魔的莫煙雨,低聲對我道:「殿下,要不要將她……」
我輕輕搖頭,步搖拂過雲鬢髮出清脆的珠玉碰撞的響聲。
「不必了。」
她就算出了這個宅子,也再無歸途。
13
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我獨自一人去了趟東陽山。
雖然已是開春時節,可山上冬寒仍未褪盡,穿著棉衫還是能略感冷意。
我在東陽山找到了阿姐的屍骨。
她被隨意地扔在葦草堆里,靠衣衫首飾和隨身帶著的玉佩尚可辨認,只是面容我已不忍相看。
我托裴子卿回到燕國,將此事向父皇稟告。
父皇震驚之餘怒不可遏,隨即聯合周圍被欺壓已久的小國發兵攻梁。
梁獻帝年歲已高,如今纏綿病榻。
新上任的皇帝是個被外戚勢力推舉上去的傀儡,新權初立又逢內外交攻,不出三月便簽了降書。
大戰告捷那日,我和沈婉跟隨大燕的軍隊回了家。
在父皇和大理寺卿宋衡的主事下,阿姐得以國喪之禮厚葬在皇陵。
「華容長公主與華寧二公主和親有功,保大燕江山萬古,當百世流芳。華容長公主長逝,舉國為哀。」
史書寥寥幾筆,就這樣寫盡了我和阿姐的苦難和悲涼。
我想起阿姐曾說過,要為沈婉尋一門好親事。
見她與大理寺卿宋衡在這些日子的相處中已經暗生情愫,我便去尋了父皇為兩人賜婚。
作為交換,她未來的孩子只許認下我做唯一的乾娘。
沈婉出閣後,我獨住公主府,時常覺得寂寥。
左思右想決定多學些防身之術,好在自己和想保護的人在遇到危險時能夠自救,於是跑去央著裴子卿教我劍術。
軟磨硬泡地央了好久,他才肯別彆扭扭地應下我這一聲「師父」。
元和十三年春,晴風和煦,花香滿院。
裴子卿負劍而立,卻被剛剛打鬥時從樹上搖下來的桃花灑了滿肩。
我飲下喉頭的最後一口桃花酒,用手背擦去唇邊的酒漬。
「再來!看我不把你打個落花流水!」
「是嗎?願請殿下賜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