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絕望之際,一串清脆如鈴的嬌呵聲刺破了沉沉夜色,從身後傳來。
一位衣著艷麗的女子從陰影中疾步走了出來,挑著一雙桃花眼格外勾人心神。
男人扭頭見來人是個女子,索性肆意笑了起來:
「莫不是老天爺看我至今無子,給我一下送了兩個填房的!」
女子眉目間很是溫和,眼神中卻透露出不容小覷的凌厲:
「我是點翠樓的人,今夜要是出了什麼事,明日我管事媽媽報了官,天涯海角也要賠上你這顆腦袋!」
點翠樓在梁京的名頭很大,雖是勾欄煙花之地,但又不比尋常。
其中多安插著宮中權貴私養的外妾,縱是一般地痞流氓不敢沾惹的。
那歹人幾乎是在見到女子亮出點翠樓玉牌的一瞬間,神色大變,臉上閃過一絲忌憚。
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他終於鬆開我使勁向前一推,小聲罵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我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雙手撐著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女子連忙跑前將我扶起來,臉上的神色儘是擔憂:
「阿春姐姐,那人可有哪裡傷著你了?」
「你……是誰?」我看著這張完全陌生的臉龐,一時之間有些愣怔。
未曾想,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我託人給姐姐傳過信,可都被侯府截了下來。」
「小女原是滁州縣令府上服侍的一個奴婢阿七,因打碎了茶盞差點丟了性命……是皇妃娘娘南巡時路過滁州救下了我。」
「娘娘仁慈寬厚,收留了我,還給阿七賜了好聽的名字,喚作小宛。」
聽聞阿姐的消息,我回過神來連忙伸手去扶她:
「你如何認得我?」
「娘娘的寢宮中有姐姐的畫像,我日日洒掃庭院內宮,自然認得姐姐。」
「那你,你為何會在此處?」我猶疑了一下,急切地抓上她的衣袖,「我阿姐呢?」
沈婉聞言只是身子一顫,跪伏在雪中。
厚厚的積雪融化成冰冷徹骨的水,濡濕她的衣袖裙擺。
「娘娘已經……不在了。」
我看著跪在雪地里的女子,心臟倏地似乎被一隻手緊緊攥住,一下又一下扯得生疼。
眼淚頃刻模糊了視線,從臉頰滑落在厚厚的雪層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
「你說我阿姐,我、我阿姐,死了?」
沈婉抬頭看向我,淚水也早已布滿了臉頰:
「娘娘被發現時服了毒,口中流著黑血,身側還有遺書一封。」
「三皇子動了好大的怒,說娘娘遺書中儘是貴燕賤梁的謀逆之言,將她的屍首卷了草蓆扔在了東陽山的山坡上。奴婢將所有積蓄都給了宮裡管事的李嬤嬤,才得以保全性命逃出來。」
雪落在我們身上,薄霜結了一層又一層。我冷得幾乎失去知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
她的聲音染著哭腔,在清寂的夜裡格外淒冷又刺心:
「她在宮裡向來謹言慎行,定是有人害了她!」
「她還說等來年開春要為奴婢尋一門好親事,絕不可能自殺,求姐姐為娘娘報仇……」
7
小宛在逃出宮門後身無分文,所幸能憑藉姣好的外貌得以在點翠樓謀條生路。
她在點翠樓繼續沿用了阿姐賜給她的名字,取作沈婉,平日裡一邊做歌妓賺錢,一邊四處尋人打聽我的下落。
沈婉將我帶回了點翠樓,領著我走向那一片燈火闌珊的更深處。
所過之處皆是雕樑畫棟,笙歌悠然,輕紗曼舞,幕簾層層疊疊猶如幕幕仙境。
她帶著我到了她的住處。
我點了一盞油燈,將身上的污髒衣袍換下。
一燈如豆,盈盈照著堆在桌角的一張古琴。
我思襯良久,拉了沈婉指著那把琴道:「這是你的嗎?」
琴身看起來雖然略有些舊,但那弦卻是新換的。
她將披風披在我肩頭,仔細地替我系好:「夜裡露重,姐姐仔細身子。」
沈婉的視線落在琴上,低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這琴是我的。先前在滁州作奴婢之前,我家原也是有些積產的小戶人家,那縣令新官上任拿沈家開了刀……抄家以前,我也學過琴。」
見沈婉眼神落寞,我不由得也想起了母妃。
十二歲那年,母妃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一曲《別離書》,艷驚四座。
自那以後,我便纏著母親教我學琴。
她拗不過我,便託人從梧桐山給我買了一把上好的九曲琴。
我日日苦練,也得了一手不錯的琴技。
我默然片刻,隨即從懷裡摸出一直隨身帶著的翡翠玉鐲交給沈婉:
「小宛,你明日去找管事媽媽,就說我有一手好琴技,想賺些銀子。」
「姐姐若是要銀子,我這裡已經攢了好些……」
「我不是要銀子,而是想聯繫上大燕的眼線。」我神色淡然地看著她,手卻偷偷藏進了寬大的衣袖裡,「如今我阿姐被殺,我被侯府休棄,徐淮源不會就這麼放過我。」
見沈婉沒有說話,我繼續開口道:
「你是梁國人,若是怕被扣上通敵賣國的罪名想要就此脫身,我不怪你。你現在就可以從這扇門出去,自此以後你我山水不相逢,各走各的路。」
「可如若你想要告發我來換取榮華富貴,我也認命,你現在就捆了我去衙門報官吧。」
話雖如此,可在一個人獨行於這艱險的世道中,我只能留存自己的信任以自保。
在等沈婉開口的時間裡,分秒都格外漫長。
我藏在袖中的手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卻還是悄悄握緊了鋒利尖銳的發簪。
如果她決心要告發我,我定然不會心慈手軟。
阿姐屍骨未寒,我還有未完成的使命……
半晌,她終於看向我,似是下定決心般有些艱澀地開了口:
「我的命是娘娘給的。從那日起,世上便再無滁州沈七,只有沈婉。」
「娘娘是大燕人,沈婉便是大燕人。」
燭光里,她的影子在牆上搖曳,生出幾分形單影隻的孤獨又絕決之感。
「沈婉此生早已無牽無掛,願為姐姐利刃,以報救命之恩。」
8
不久,點翠樓新來了一個技藝絕佳的琴女白月的消息,便在梁京的大街小巷裡傳開了。
白月在獻藝時蒙著面紗,一身素凈的月白長衫,墨發烏黑如綢,卻不綴珠翠。
梁京的達官顯貴向來要月得月,萬花叢中過,偶爾一株素白也覺別有情致。
托著琴藝的福,我在點翠樓也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點翠樓琴女白月,為各位大人獻上一曲《隴江月》,願助大人酒興,獻醜了。」
我站在高台上,衝下面行了禮,便坐到一旁的琴前,拂袖彈奏。
高台之下人頭攢動,觥籌交錯。
杯盞搖曳之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萬眾視線的聚集之處,徐淮源也看到了我。
他先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隨後又站起身來看。
悅耳的弦音在指尖翻飛,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臉,在人群中緩緩流連,最後定格在了一個焦點上。
雅座上坐著一個挺拔俊逸的男子。
那人一頭長髮被藍色的髮帶高高束起,修長的指節端起酒杯,放在唇間抿了一口。
他抬頭直直地望向我,墨色的眼眸讓人有種深不可測之感。
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曲子的節奏變得更加激昂起來。
那人找來服侍的小廝低聲耳語了幾句,不一會小廝就上了樓。
一曲畢,高樓滿座掌聲轟鳴,夾雜著滿盈醉意的叫好聲。
我退到了簾幕之後,沖早已等候多時的小廝點點頭。
他在前引路,帶著我到了五樓的琴室門口。
我推開了廂房的門走了進去,留了沈婉和幾個小廝在門口把守。
束著藍髮帶的俊逸男人坐在廂房的木凳上輕輕搖著摺扇,他一見我便收起扇子下跪行禮:「殿下受苦了。」
眼前人的模樣和少時稚嫩的臉龐重疊在一起,我的情緒有些激動地將他拉起來:
「裴子卿,你怎麼會在點翠樓?」
「我隨大燕的商隊前來梁國打探今年的收成情況,恰巧隨同伴來點翠樓聽曲兒。」
這數日來,我日日在高台上所奏的成名曲《隴江月》,是我在即將離家和親時母妃為我所作的曲子,只盼能有機會傳入大燕人的耳中。
我與裴子卿自幼相識,他是裴丞相最得意的兒子,被寄予厚望地送到國子監進學。
小時候的裴子卿不喜詩文,只好刀劍騎射。
裴家世代出朝廷文官,這下可把裴丞相氣得不輕,繳了他的馬鞭便要抽下去。
裴子卿也會看人下菜碟,見我是個好脾氣的,直直往我身後鑽:
「爹爹饒命,可別誤傷了殿下!」
如今在異國他鄉顛沛流離又見故人,百感交集湧上心頭,一瞬間便紅了眼圈:
「我父皇和母妃可還安好?」
他略帶猶疑地開口:
「陛下和娘娘如今都很好,只是我前些日子得了暗衛消息,長公主殿下在梁國已經……」
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聲。
「這位公子,你不能進去!我們姑娘在裡面招待貴客呢!」
「你再這麼不講理,我們便要動手了!」
只聽得「砰」的一聲,廂房門被猛的一腳踹開。
徐淮源的臉上染著一層薄薄的怒意,尤其是在見到我身邊的裴子卿後更甚,壓著火氣向我走近了幾步。
「好久不見,你真是越活越滋潤了。」
9
我擺了擺手,示意裴子卿和沈婉出去。
「今日出現在點翠樓,看來你對莫煙雨已經膩了。」
徐淮源眼中有暗流般的醋意在汩汩地涌動,上前一把扯過我的手腕:「他是誰?」
我連一個正眼也不願意賞給他,一把甩開他的手:「與你何干?」
「阿春,我知道你心裡不甘。」徐淮源的周身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酒氣,態度也軟了下來,「別跟我鬧脾氣了,好不好?」
我輕笑一聲,眸中冷意浮動:
「徐淮源,你是不是把我當作一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
他的目光在我眉眼間流連,眼中閃過一絲動搖:
「自從你走後,我每天夜裡都睡不著。阿春,我想你了。」
徐淮源的手從下巴緩緩撫上我的臉頰,然後停留在了那塊眼下胎記的位置。
「你說過要永遠陪著我的,你忘了嗎?」他醉意朦朧地附身貼上我,仿佛施捨般在我耳畔低聲誘哄道,「只要你回來,你要什麼我給什麼,要我的命也可以。」
我漠然地對上他的視線,眼裡無悲無喜。
「我原以為你待我是真心,可你帶回來一個莫煙雨,任憑她對我百般折辱,甚至杖殺了雯兒。」
「要什麼就給什麼嗎?」
我勾起唇,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就要你的命來給雯兒賠罪吧。」
香爐里的香片已經燃盡,縷縷輕煙早就充盈了整個琴室。
徐淮源瞪大了雙眼,隨即兩眼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半炷香的時間後,我正端坐在琴室里仔細研磨香片。
裴子卿從內室走了出來,在我身旁站定,頷首道:
「人已經綁在內室了,殿下叫我探查的事,這幾日也有了眉目。長公主殿下的遺書字句,都是對梁國與蕭殷的仇恨。」
我正用一塊絹布擦著手中的香爐,聞言抬頭看向他:「字跡可檢查過了?」
「我不敢將遺書帶出宮中,恐人生疑。字跡確實像是長公主的手筆,可有一點有些奇怪。」
「何處?」
他蹙著眉想了想,說道:「那遺書是用燕國文字寫的,可其中有幾個錯字。」
我有些失望地繼續捏起絹布擦拭爐蓋:「寫錯幾個字也是常有之事。」
裴子卿在我身側的木椅上坐下,目光灼灼:
「可那兩個字錯的不是字形,而是寫法。不像是燕國人所寫,反而……像是臨摹的。」
這個發現幾乎坐實了當時沈婉的猜測,雖然不能當作證據,可好在也讓我摸到了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