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肆帶宋悅去了很多地方。
他們去看了雲海里的日出,海邊的日落,看了北歐的極光,看了大漠的孤煙,看了……
借著出差的名義,他們幾乎去遍了所有曾經記在我備忘錄里的計劃。
我無數次計劃,興致勃勃地幻想,我和周肆去到這些地方的情景。
我們要拍很多很多照片。
記錄下每一個瞬間。
可是他很忙。
我也一直以為他很忙。
推脫成了習慣的時候,我就不再提起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其實已經去過了。
和另外一個像我的人一起。
走過了我嚮往的每個地方。
不是我。
?
他們在北歐看極光的時候是三月。
初春的寒意還未散。
我裹著厚重的棉襖,把自己塞進充滿暖氣的房子,被燒得迷迷糊糊地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和宋悅站在絢麗的極光下,含糊地回復我:早點睡。
嗯。
睡一覺就好了。
我會早點回來的。
嗯。
?
他們一起去爬山,去看日出的時候,是五月。
微博上的日期標的是 5 月 27 日。
金光從雲層中躍出,光芒萬丈地出現在人間。
那天我加了通宵的班,晨光微熹時忍不住發消息跟他吐槽。
他回復得很快。
我又驚又喜,問他怎麼這麼早就起來。
他說,和同事們一起爬山看日出。
他撒謊了。
他只是獨獨和宋悅一起去了。
但那個時候我相信了。
我說,那你和同事好好玩。
?
去海邊,是在六月。
宋悅發了很多照片。
很多都是周肆幫她拍的。
他們的海島之旅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從中旬到月末。
這段時間,正好是我奶奶去世的時候。
人的生老病死無非常理,可是失去至親的痛苦還是讓我很長一段時日都沒有走出來。
可這段讓人難過的日子,周肆沒有陪在我的身邊。
現在我知道了。
他在和宋悅看海。
……
微博斷在去年的十二月份。
然後在今年的四月,又重新開始了。
宋悅給他做的每一份飯菜。
他們在病房裡親昵的自拍。
以及一些瑣碎又溫馨的小事。
置頂的一條微博是去年六月發的。
只有一句話。
希望能快點嫁給你。
16
我的世界轟然崩塌。
17
我是從睡夢中被電話的鈴聲驚醒的。
是周肆打來的。
「姜竹。」
他的聲音帶著少許的遲疑,「我們聊聊吧。」
如果再早點。
再早點。
這句話出現得太遲了。
「不用了。」
我聲音嘶啞,「周肆,我們離婚吧。」
對面的呼氣聲一下凝住。
「你的嗓子……」
「不重要。」
我頹然地打斷他,「不是你說要離婚嗎?」
「我同意了。」
對面遲疑了好久。
我在電話這頭聽見他的呼吸聲,一下比一下沉重,最後我聽見他說:
「好。」
18
周肆的離婚協議一直拖了十來天。
我沒有催他。
期間我沒有再去找他,只有一場無法回絕的晚宴,名利場上利益牽扯頗深,他不得不向我低頭。
我答應了。
挽著他的手進入宴會廳的時候,好似從前。
我們端著酒杯穿梭在人群中,與各色各樣的人交談,我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和周肆扮演著一對模範夫妻。
等到清閒下來,我忽然問他:「宋悅不生氣嗎?」
周肆斂了笑意,唇角抿成一條直線,沉默好半天,才輕聲問我:「姜竹,我們是不是……」
後半句話湮滅在嗓子裡。
他臉上的迷茫只是一瞬,復又嘆氣:「算了。」
「抱歉,是我對不起你。」
「你當然對不起我。」
不止這些。
等他記起來後。
他才知道,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
離開酒店的的時候,宋悅在門口等周肆。
夜晚風大,還有些涼意,她穿著一條白裙,身材單薄地站在夜色中,惹人憐愛。
周肆立馬甩開了我的手,小跑著過去將外套披在她肩頭,又握著她的手輕聲責問,語氣里卻滿是愛憐。
我站在門口,看著路燈下相互依偎的兩人,恍惚一下,就像看見了幾年前的我和周肆。
我知道宋悅看見我了。
所以她彎著眼睛,縮在周肆的懷裡,肆無忌憚地向我展示著他們的親昵。
我只是站在原地,像個旁觀者一樣,面無表情。
?
周肆好像忽然想起還有個我。
他回頭看我時恰好看見我平靜的神色,怔愣一瞬。
我隨即扯開一抹笑。
「離婚協議早點發給我呀,周肆。」
他似是沒有料到我的態度,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回話。
我沒有再看他,目光越過他落在宋悅臉上。
「宋小姐。」
我笑意漸深。
「祝你早日得償所願。」
小白花露出了一個笑,站在他的背後第一次沒有示弱,耀武揚威地,又得意揚揚地:
「謝謝你的祝福。」
「姜小姐。」
「我和阿肆會很幸福的。」
周肆的面色變了變,嘴唇動了動,可是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
打開車門上車的前一秒,我忽然回頭,大聲喊了一聲:
「周肆!」
就像七年前,下課時看見在教學樓下等我的周肆,毫無形象又興高采烈地,隔著一大群人,大聲喊他的名字。
而周肆回頭。
也像七年前那樣,只不過他沒有看著我笑。
我也沒有朝他奔過去。
這次沒有人群阻隔在我們中間。
我看著他,笑得眉眼彎彎。
「祝你——」
「永失所愛。」
19
離婚協議是律師幫忙轉交的。
我不願再見到周肆。
薄薄的幾張紙,是我們糾葛十來年的最後結局。
財產的分割沒有鬧得很難看,我只是提醒了一句,他在婚姻內出軌了。
他認下了婚姻過錯方的角色,在財產分割時儘量地補償我。
簽名字的時候我只用了五秒。
真可笑。
我的婚姻最後卻是因為短短一個月內的變故就這樣突然地結束了。
我和周肆約在下周一的上午去民政局。
?
他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沒有接。
放下時點開微博,就見宋悅的置頂被換了。
換成了一個笑臉 emoji。
我只是漠然地關閉了微博。
20
周一的時候我去得很早。
民政局沒有開門的時候,我就來了。
從清晨等到黃昏。
周肆沒有來。
街邊人群川流不息,我坐在車內,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看著天邊一點點被染上重彩,手機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另外一個聯繫人的電話打來。
蕭遲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氣聲,焦急萬分:
「嫂子,你在哪啊?肆哥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一直沒接,他剛做完手術,非要見你,電話打不通,他剛剛跑出去了,我沒攔住,嫂子你給回個電話吧。」
我垂眸,輕聲問:「他想起來了?」
「是的,肆哥昨天暈倒了,送去醫院的時候醫生說要安排手術,今天剛做完……」
他說著,忽然察覺出一點不對勁來,「……嫂子,你和肆哥……」
街邊的燈一個一個亮起,華燈初上,正是歸家的時候,民政局關了門,街上的人也逐漸少了。
一輛計程車停在了民政局的門口。
車上倉皇地竄出來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高高瘦瘦的,穿著病號服,腳上的拖鞋跑丟了一隻,站在馬路上四處張望,茫然失措。
我少見周肆這麼狼狽的樣子。
二十五歲以後,他成了人人敬仰的周總,對所有事情遊刃有餘,永遠從容不迫。
騙我的時候也是。
他沒有找到我,又拿起手機給我撥電話。
一遍又一遍。
蕭遲的電話還沒有掛,他打過來也只能聽見機械的女聲不斷地重複。
我看著他的臉色一點點垮下去,在蒼茫的暮色中顯得虛無又寂寥,看著他的情緒一點點崩潰,痛苦纏繞了滿身。
看著他泛紅的眼,佝僂的背,和滑稽的裝扮。
我無聲地笑了。
?
「我們要離婚了。」
我輕聲道,「以後別叫我嫂子了。」
電話那頭的人嚇了一跳,剛想說什麼,卻被我掐斷了。
汽車啟動,一下子駛離這個地方。
離得越遠,我的快樂就越放肆。
?
我沒想過把周肆讓給宋悅。
相反。
我要讓她一輩子都得不到周肆。
我掐著點兒給周肆寄了點東西。
一些足夠顛覆他所有認知的東西。
我該慶幸,曾經自己足夠傻,才將回憶保存得那麼完好,想著以後白首,還能與他一起回憶從前。
之前心疼他,顧著醫生的叮囑,怕刺激他。
現在不怕了。
21
周肆像瘋了一樣給我打電話。
我一個都沒接。
他又給我發消息,長長短短的小作文,看了厭煩。
我沒有回家,住在了酒店裡,公司的同事說周肆去找我了,她跟他說我休假了。
去往冰島的飛機即將啟程的前一刻,我接下了周肆的電話。
他好像沒有料到。
沉重的呼吸聲落在我的耳畔,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小竹?」
「嗯。」
我撥弄了一下包上的穗飾,輕聲應道。
「……什麼時候回家呀?」
他的語氣甚至還含了點兒討好的意味,像是只是在哄一個賭氣的孩童,輕輕揭過,就能把一切當做不存在。
怎麼能呢?
那是九年。
交錯盤庚的枝丫讓我無從下手,所以我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那些年的回憶與時光變成了刀,將我們之間劃得鮮血淋漓。
每一個斷口,都是血與淚。
怎麼能體面呢?
羈絆太深了,分開時才會撕扯得支離破碎。
我從沒想過,原來我們也會有一天,走到這種地步。
也沒有想過,我會如此深切地、憎惡著周肆。
「別打電話來了。」
我輕聲道,「什麼時候定好了離婚的日期,什麼時候再見吧。」
「小……」
我一下將電話掛斷,行李箱在地上擦出細小的滾動聲,登上了去往冰島的飛機。
22
我去的時候雪還沒有消。
到的第三天,又下了一場大雪。
定居在冰島的堂哥抽出時間陪我打雪仗,快奔三的兩個人像小時候那樣,裹成一個球,靈活地穿梭在雪地。
最後打累了,我直接倒在雪地里。
紛紛揚揚的雪落在我的臉上,又馬上融化,細小的水滴划過肌膚,冰冰涼涼的。
我仰面看著紛飛的白雪。
冷氣從四面八方湧來,鑽進我的衣服里,嵌在雪地里的手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像是要溺死在這場風雪裡。
堂哥的臉忽然冒出來, 眯著眼睛笑:「快起來,小竹,你嫂子給你烤的餅乾好了。」
我伸出手。
原本細嫩的手指變得又紅又腫,很醜, 有點像豬蹄。
細碎的雪落在上面, 又迅速融化。
好疼。
疼到我眼睛又酸又漲。
「哥。」
我啞著嗓子喊了他一聲。
?
「冬天的水, 」
「真的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