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地大劫,應於我一萬歲。
父神將座下三十六位弟子,喚至身前:
「我將於此劫中隕落。」
父神的目光溫和地在我們每一個人臉上掠過:
「我隕落之後,萬物降生,爾等去往三界,各司其職,莫要辜負我的教導。」
父神隕落了。
我們卻來不及悲傷。
父神化作金色流光,灑遍天地。
一群圍著虎皮的男女從洞穴中走出,為天降甘霖滋潤乾旱的大地而歡呼。
一隻瀕死的小獸睜開眼睛,在母親的哀鳴中舔舐母親的臉。
一神落。
萬物生。
「我」應召來到浮山,將山間神仙妖魔都打了個遍。
他們服服帖帖地奉我為尊。
一個狐妖問我應如何稱呼。
「我」冷傲地一擺手:「便叫我,浮山女君吧。」
就這樣,「我」久居浮山,守護著這片天地。
「我」鋤強扶弱,其中最弱卻也受我最多照拂的人族,逐漸建立起國度,他們在國土中為我修寺建廟。
功德加身,我浮山女君的威名也逐漸遠播。
時日漸久,各族在我的治理下也變得井然有序。
「我」也從最開始的有架可打,到後來整日蹲在山頂發獃。
直到赤戈出現。
「小星子!近千年未見!可有思念仲父?」
他蹲在另一邊山頭沖我招手。
「我」情真意切地笑了。
來得正好——「我」可是太手癢了!
「我」與赤戈打了三天三夜。
依舊是不分伯仲。
我早已知道這個結果,並不關心。
倒是這場赤戈的夢境,讓我看見了一些別的畫面——
原來這日,並不是赤戈第一次到浮山。
千年間,他來過許多次。
有時帶壺酒,肆意瀟洒地獨酌。
有時啃著只野果,嘴裡念叨著「小星子這女君做得不錯嘛」。
也有時,渾身是傷,疲憊地躺在樹上。
眼神卻一錯不錯地望向我。
「赤戈。」
我喃喃道:
「你究竟……」
「赤戈!你給我站住!」
夢境中的我叫囂道。
赤戈滿山亂竄:「哎哎哎——都打了三天了,歇會兒嘛!」
「我今日必要與你一決勝負!」我一劍劈開他立足的山頭。
「停!停停!」
赤戈忽然做了個休戰的手勢:「只我們倆打有什麼意思?一別多年,師弟師妹們皆大有進益,倒不如咱們每千年都比武論道一回,如何?」
「我」欣然同意:「也好!我定要在師弟師妹面前將你打敗,也好叫大家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大師姐!」
就這般,我們這些同門,每千年重回父神的宮殿一聚。
第六個千年,「我」與赤戈又以平手告終。
從演武台上走下,幾個師弟正湊在一處:
「怎麼就生出靈智了呢……」
「什麼靈智?」
「我」收起劍,笑道。
師弟們面面相覷,最終推出一人:「大師姐,是我做的一隻木偶。不知為何,竟生出了靈智。死物生靈,恐……有傷天和。」
「你如何打算?」
「理應,撥亂反正。」師弟猶豫道。
「我」沉吟片刻:「到底是一番造化,師弟,不如將這人偶交予我。」
師弟如釋重負:「那就多謝師姐了!」
「我」從師弟手中接過那隻巴掌大的木偶。
它果真有了靈智。
似乎知道「我」救了它一命,親昵地蹭了蹭「我」的手掌。
「我」將這人偶帶回浮山。
並為他取名——「蒼何」。
10
浮山的日子太過無聊。
我便教蒼何說話、修煉。
蒼何開闢靈田那日,問我:「女君,為何我只能跟其他人一樣,叫你女君?明明我與他們不同。」
「我」頗為好笑地看著他:「哪裡不同?」
「我受你教導!」蒼何一臉驕傲:「狐狸說他們都是自己修煉,我卻是你親自教導的!女君,我能叫你師尊嗎?」
「我」思考了片刻,點頭道:
「好啊,可你得好好修煉,不能墮我浮山女君的威名。」
「師尊!」蒼何歡欣地將頭放在我的掌下。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
凡事有一便有二。
所以在山下撿到奄奄一息的嬰孩時,「我」沒怎麼猶豫,便決定將他抱回山上。
二弟子的名字,就寫在襁褓中。
「姬渡」。
「我」雖然願意教導弟子,卻沒有耐心撫育一個嬰孩。
正犯愁時,蒼何自告奮勇:「師尊,就讓我來照顧師弟吧!」
「我」眼睛一亮:「如此甚好!浮山境內,也無人敢傷我的弟子。你照顧姬渡,我再讓白璃幾人從旁照看……」
「寒香君!放下我的酒!」
赤戈在暗處,滿身傷痕。
卻笑眯眯地看著「我」漫山遍野地追殺寒香君。
我在他身邊坐下。
「赤戈,你為何不現身?」
我開口問。
可惜,夢中人不會給我答案。
人族短壽,卻聰慧異常。
二十歲的姬渡,修為已直逼蒼何。
這兩人頗有我與赤戈的風範。
在「我」面前,兄弟和睦,私底下,卻爭得厲害。
今日「我」教導蒼何心法。
明日便會被姬渡纏著指導劍術。
再有白璃那小狐狸時不時地搞事。
寒香君一個錯眼便又偷去了「我」私藏的美酒。
浮山的日子,變得尤為吵鬧。
也尤為肆意。
直到又一場比武論道,赤戈不曾現身。
夢境中「我」以星為盤推演他的蹤跡。
夢外我飄蕩在天外,看赤戈與域外天魔廝殺。
他渾身浴血,一身紅衣鮮艷得灼傷人眼。
劍招凌厲,卻擋不住天魔無窮無盡。
赤戈以劍撐地,不知多少次,站直身體。
「你是不是太囂張了啊?」
他低低喘氣,又是一劍,天魔在凜冽劍光下消散、嘶吼,又再度凝實。
「錯過演武,下次再見,我就真得叫大——」
「赤戈!」
少年怔怔抬頭。
杏眼中映出「我」白衣烏髮,一劍破開天幕,氣勢如虹:「有架打,怎麼不叫我?」
他回過神,笑了一聲,如練的劍光卻沒能遮住眼底的悸動:
「來,讓這蠢物,見識我們浮山女君的厲害!」
那日,「我」與赤戈鏖戰三千天魔。
也是那日,「我」終於知道,赤戈身上時不時出現的傷口從何而來。
天詔,竟挑選他做了抗擊天魔的神。
「赤戈,」最後一縷天魔自劍下消散,「我」彆扭開口道,「怎麼不同我說?」
他擦去臉上血漬:「這不是怕你擔心嘛。」
「我」張了張口,卻沒說出反駁的話。
反倒是他笑嘻嘻地:「畢竟浮山女君慈悲為懷,便是我這個死對頭隕落了,也不免難過幾日,對吧?」
「禍害遺千年,我看你能比我活得長久。」
彼時我氣哼哼地回道。
卻不想,一語成讖。
星河將沉。
補天石還差些火候。
我身為自星河而生的女神,只能以身獻祭。
11
蒼何與姬渡幾近崩潰。
白璃尋遍三界,也不得他解。
寒香君將他私藏的美酒擺滿了神宮。
般般更是化作原形,日日膩歪在我身上。
這些我已經經歷過一次。
但這是赤戈的夢境。
我看見了我從未見過的,赤戈。
少年臉色慘白,指尖光芒明滅。
我認出,那是禁錮的法訣。
「小星子,我將你綁走。
「是我束縛了你,才令你無法獻祭,這不是你的錯。
「你仍然是光明的女神,而我,願承擔後果。」
他喃喃道。
但我知道,赤戈不會。
他與我同受父神教養。
父神隕落,萬物降生。
我們這些天地孕育的神,又怎麼會為一己私慾,置萬物於不復之地。
「小星子……」
赤戈雙眼通紅,指尖法訣卻湮滅。
最終,那些傾瀉而出的靈力,化作山間的風。
吹得「我」一頭落花。
「我」輕輕拍了拍蒼何與姬渡的頭:「好啦,幾千歲的神了,怎麼還哭鼻子啊?
「還有白璃、寒香君,你們這些萬歲的老傢伙,也不害臊。
「般般,莫哭,我並不是隕落。
「你們想我的時候,漫天星河,都是我。」
最後,「我」將補天石從體中取出,將它交給蒼何:「此乃補天石,昔年女媧氏煉此石補天,我亦是從此石中脫胎而出。
「你如我一般,用靈力煉製它。
「待有一日,天地大劫,便以此石消弭。」
「我」的身體,逐漸幻化為萬千星光。
手邊一朵芍藥在風中顫抖,幾近凋零。
「我」心生憐憫,分出最後一絲靈力,傾注在她身上。
生於星河。
歸於星河。
星光盛開,又湮滅。
最終萬千星子,凝聚成璀璨銀河。
「我」隕落了。
落星如雨,滋潤著浮山大地。
那一株小芍藥,也在落星中化為人形。
蒼何幾人,看清她與我相似的面容,驚喜交加。
將她帶回神宮。
赤戈則在他們離去後,現身來到「我」隕落之地:
「小星子,我有辦法了。」
他接住一顆落星,將它珍重地放在心口:「你等等我。小星子。」
我心口一悶。
我好像……知道這個傻子想做什麼了。
赤戈兩指相併,抵在眉心。
他指尖顫抖著,將自己的神魂從肉身中剝離出。
「你駐守域外,與那蠢物不死不休。」
半透明狀的赤戈指了指一臉呆滯的肉身,又指自己,得意洋洋:「我去找小星子,千年萬歲,也會將她找回。」
肉身呆滯地點了點頭,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際。
赤戈則投身銀河。
星子漫漫,他徜徉其中:
「這一片是小星子,這一片也是小星子。」
他從星河中撿起我的神魂,千年萬年,樂此不疲:
「這是我的小星子,那也是我的小星子……」
「赤戈……」
我呆愣地撫摸著臉上的水漬。
原來神也是會流淚的。
我伴隨赤戈,走過整片星河。
他終於收集齊我的神魂。
千萬片碎片,被他用神魂溫養著,逐漸凝實。
慢慢地,赤戈的神魂比我的更虛弱。
單薄得仿佛隨時要消散。
「小星子,你養的那隻小獸還在等你。
「我已經給她傳書,叫她去不周山等候。我在那裡,留下了梵生境。」
他笑了笑,柔聲道:「大師姐,萬歲無憂。」
……
「女君!」夢境消散,般般的臉出現在我面前,「你……你怎麼哭了?」
12
我來不及回答般般。
抓住她的手,一個閃身來到宮殿盡頭。
可還是略晚了一步。
琉璃盞被昔鶴抱在懷中,跳躍其中的,是一簇令我熟悉至極的紅蓮火。
「拿來。」我的嗓音冷得像冰。
昔鶴將琉璃盞抱得更緊:「先到先得,師祖難道還要與我搶奪嗎?」
「拿來!」我耐心全無,手中捏起法訣,打算直接上手搶奪。
昔鶴退後半步:「且慢!若師祖想要這琉璃盞,昔鶴願意獻出!只懇請師祖將補天石賜給昔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