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受傷的許懷景是在阿婆屋內拿到了情報,卻險些被阿婆察覺,情急之下才翻到了我的屋內。
就在今夜,他們得到消息,阿婆的家暴露了,許懷景趕來卻晚了一步。
「阿婆的孫子呢?」
許懷景沉默一瞬,「在牢里就義了。」
我心臟重重一顫,幾乎無法呼吸,「阿婆沒了,阿婆的孫子也沒了,為了一份情報,兩條人命都沒了,真的值得嗎?」
「顧柳,當我們走上這條路以後,就不會再問值不值得。「許懷景面容俊毅,眼神堅定,「為了這份情報,我們犧牲的人太多了,可同樣,因為有了這份情報,我們挽救了無數的人。」
「生命,從來不是可以等量代換的東西,有些事情,必須有人去做,那為什麼不是我們?」
「因為堅信,這條路是正確的,終有一天,我們會在黑暗裡迎來曙光,所以即使今天死去的人是我,我也無悔。」
他眼裡的堅定和一往無前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種名為震撼的感覺讓我頭皮發麻,可為什麼?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大少爺會走上這條路?他又為什麼會這麼堅定?
疑問如線團一般包圍了我。
「兇手是誰?」我問道,牙齒咯咯作響。
「陳清名。」許懷景吐出一個名字。
陳清名,我知道他,滬城的頭號漢奸,賣國賊,為外國人做事,坑害無辜百姓,罪狀罄竹難書。
最惡的人卻有一個最風光偉正的名字,何其諷刺。
我心裡剛升起的一點火焰瞬間熄滅,在這種權勢滔天的人物面前,我不過是螻蟻罷了。
我沒再問他,收殮好阿婆的屍身之後,我呆呆地站在阿婆的墓前,旁邊是一座空墳,這是阿婆孫子的衣冠冢,他甚至連屍首都沒有留下。
阿婆等了孫子這麼久,如今兩人卻落到了這種境地。
風裹挾著黃紙燃燒後的煙,飄向天際,我看向遠方,如果這世間真的有鬼神的話,就請讓她們在黃泉路上再相逢吧。
10.
許懷景又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我依舊在西餐廳打工,只是心裡揣著事,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
「阿柳,你最近是怎麼回事?」老闆眼神嚴厲地看著我,「一天之內,你已經上錯好幾次菜了。」
「對不起,老闆。「我抿唇認錯。
「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出來,能幫忙的我一定幫。」老闆嘆了口氣,「你一個,阿麗一個,你們倆最近跟失了魂一樣。」
阿麗怎麼了?
老闆這一說,我這才發現阿麗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我找老闆要了阿麗的住址,敲響了她的家門。
半晌沒人應答,我不厭其煩地繼續敲著,裡面終於傳來了阿麗驚惶的聲音,「誰?」
「是我。」
門終於開了一條縫,露出阿麗的臉,我驚愕地看著她。
阿麗的整張臉全是青紫和傷痕,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看著分外可怖,人在衣服裡面晃蕩,不過幾日未見,她竟然瘦了這麼多!
「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可怕,「進來吧。」
我進了屋,看著她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面竟也滿是傷痕,讓人觸目驚心。
我努力鎮定下來,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這一問,像是觸碰到了什麼開關,阿麗雙目無神,流下淚來,呆呆道:「我不該走那條小路的,不該走的。」
我如遭雷擊,瞬間明白她遭遇了什麼。
「不,都一樣的。」她突然又搖頭否定,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不是路的問題,我們這種人,在這個世道,本來就是沒有活路的,本來就是任人踐踏的。」
「都一樣,都是一樣的。」阿麗瘋狂大笑起來。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把抱住阿麗,她在我懷裡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我?」阿麗沙啞的聲音嘶吼著,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三歲我娘就沒了,我爹娶了後娘,生了弟弟,後娘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像是打量貨物一樣,我每一日都提心弔膽地活著。」
「終於有一天,她想把我嫁給一個老鰥夫,換禮錢給弟弟娶媳婦,我爹竟然也同意了,我拼了命才離開了那個家,我來到滬城,努力工作掙錢,我就想證明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貨物!」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就這麼不給我活路!」
阿麗瘦弱的身子在我懷裡顫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話。
我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麗說的沒錯,為什麼這世間努力想活下去的人總是遭受命運的重擊?老天何其不公,我們又何其可悲。
那些極力壓抑的東西瘋狂涌了上來,滔天的恨意再次在我心裡蔓延,我咬緊了牙關,嘴裡幾乎能嘗到鐵鏽味。
我必須,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平息這山呼海嘯般的憤意。
11.
我主動找到了許懷景,他很意外。
我定定地看著他,「你們的計劃是什麼?」
許懷景錯愕地看著我,半晌沒有言語。
我笑了笑,「你不是說我能做很多事情嗎?許先生,我想明白了。」
許懷景依舊難以相信,「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我頓了頓,回答他,「許先生,啞巴遭遇不公,也會發出沉默的尖叫,更何況我耳聰目明,看得見聽得見這世間的一切。」
我腦海中閃過往日那個鮮活的阿麗,閃過奔騰的江水衝擊上來的無名屍首,閃過陋巷裡那些麻木襤褸的人,閃過那些濃妝艷抹的脂粉媚笑,閃過那些高高在上的醜惡嘴臉,閃過阿婆關懷期待的臉,最後定格在那個空空的衣冠冢上。
那些繁華下的陰暗罪惡,我不是看不見,只是以往選擇了忽視。
許懷景說得對,這世上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做,即使我人微言輕,卻也想蚍蜉撼樹。
我也該從自己的龜殼裡探出頭來了。
或許,上天讓我來到這裡的意義就是如此。
許懷景說我聰明,不過是因為我來自一個燦爛光明的時代。
那一年,我剛到這裡,乾旱的土地顆粒無收,到處都是餓死的人,到了後來,連草根樹皮都沒得吃了,眼睛餓綠了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親耳聽見爹娘在黑夜裡商量把我交換給另一家人,」易子而食「四個字出現在我腦海中,我嚇得發抖,連夜逃走。
我跟著難民的隊伍一路靠著施捨到了南城,一個穿著富貴的女人勾起我髒兮兮的下巴,打量了半晌我的模樣,然後把我帶到了花樓。
她讓人教我才藝,訓練我的儀態,我不說不聽不做,即使被打得皮開肉綻,也只是呵呵地傻笑。
整整半年,我裝了半年的痴傻,才終於讓她死心,用十塊銀元的價格又把我賣給了人牙子,我最終輾轉到了顧府。
來之前,我也不過是一個大學生,我被這黑暗恐怖的社會嚇怕了,所以依舊裝著什麼都不會,以此換來安寧。
顧清輝讓我跟著他讀書習字,我也裝作學會了很多東西。
在顧府十年,我的思想漸漸被同化,我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一個被買來的丫鬟,我將永遠被困在這深宅大院裡。
來到滬城,我依舊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不敢越雷池半步,將自己框在固定的模式裡面。
可如今,阿婆和阿麗的死終於將我從自欺欺人的泥沼中拔了出來,我開始睜開眼看這個世界,看這個繁華和黑暗並存的社會,看這個封建與革新摩擦的年代。
我終於明白,在時代的洪流里,誰都沒有辦法明哲保身,我也無法再置之度外。
我想做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行屍走肉。
12.
我終於知道了許懷景他們的計劃,他們想除掉陳清名,可在這之前,他們要拿到他手裡一份暗殺名單,這份名單甚至比陳清名的命更重要。
計劃里的一環需要有人接近陳清名,許懷景帶我去了百樂門,那是陳清名經常去尋歡作樂的地方。
我見到了阿麗口中被許懷景捧上天的雨蝶小姐。
「你就是來接替我的人?」她上下打量著我。
只這一句,我便明白,這位雨蝶小姐也是自己人。
她潛伏在百樂門裡,接近了許多位高權重的人,打探到了不少消息,可最近,因為出了叛徒,她的身份已經不再安全,需要有新面孔來接替她的工作。
我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身世清白,無依無靠。
「你會什麼?」
我想了想「我會唱歌。」
「會唱歌不算什麼,這不足以讓你出彩,更不足以讓陳清名注意到你。」
「我會唱英文歌。」
雨蝶小姐眼睛亮了亮。
在有限的時間裡,她教了我許多,如何登台獻唱,如何接近目標,如何傳遞情報,甚至在危急關頭如何脫身。
我給自己取了藝名叫柳絮。
心似浮萍,身如柳絮。
很快,我在百樂門首次登台,上台前,許懷景叫住了我。
他含笑著,拿出了當初我沒收下的那串珍珠項鍊,我怔住。
「我幫你戴上。」
他靠近我,雙手穿過我的脖子,像是擁抱般,冰涼的珍珠讓我皮膚顫慄。
此刻,許懷景離我極近,他認真的眉眼溫柔,扣著項鍊的扣子,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煙味道,我有些恍惚。
「很漂亮。」許懷景滿意地打量著我,「我說過,它很配你。」
他的眼神里似乎藏著情意,我臉頰發熱,有些不自在。
「我該上台了。」
我站在舞台上,穿著剪裁合體的旗袍,叉一直開到大腿,白色的大氅虛虛披著,露出圓潤潔白的肩頭。
看著台下各色目光的客人,我深吸一口氣,眼波流轉,輕輕開口。
「It happened in monterey, Along time ago,I met her inmonterty, in old mexico······」我選了一首這個時代的歌曲。
輕柔舒緩的歌曲讓眾人眼前一亮,一曲唱完,已經是滿堂喝彩。
我看見角落裡,許懷景撫掌而笑,他眼神極深,與我遙遙相望,我輕輕笑了。
即使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可我忽然覺得,我和許懷景之間的那些距離好像消弭無蹤了。
不過半個多月,柳絮的名聲已經傳遍了半個滬城。
可在見到陳清名之前,我卻先見到了另一個人。
12.
「先前的行動,我們已經砍掉了陳清名的左膀右臂,而這個人,是陳清名的嘴和筆桿子,最近在滬城文人圈子聲名鵲起,當然,都是些不好的名聲,他寫的文章滿篇都是鼓吹國民向外,煽動民心,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我呆呆地看著許懷景擱在桌上的照片,整個人如遭雷擊。
黑白的照片遮不住年輕男人英俊的眉眼,我難以置信,這個人,怎麼會是大少爺?他怎麼會成為陳清名的人?難道跟著漢奸做事就是他所謂的理想嗎?
「顧柳,你怎麼了?」見我一直盯著照片,許懷景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你認識顧清輝?」
我語氣恍惚,「顧柳的顧就是顧清輝的顧。」
許懷景愣住了,沒有想到我和任務目標還有這層關係。
「這樣看來,我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我苦笑一聲,據實以告,「我和顧清輝有過一段情。」
許懷景的目光陡然沉了下來。
我沒注意,繼續道:「我接近他,不會惹人懷疑。」
許懷景嘴唇動了動,眼神擔憂,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計劃順其自然地變成了從接近顧清輝來接近陳清名。
又過了數日,陳清名終於在上次事件之後來了百樂門,他穿著板正的中山裝,看上去像個儒雅的文人,他身旁跟著的,正是顧清輝,看見他的那一瞬,我嘴裡的歌亂了拍子。
而看見我的顧清輝更是不敢相信,呆在原地。
唱完歌后,我端著酒杯主動去找了顧清輝,我言笑宴宴,「大少爺,好久不見。」
顧清輝呆滯,「阿柳,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身旁的陳清名眼神審視,「清輝,這是?」
「姑父,這是······之前我府里的丫鬟。」顧清輝努力措辭,「因為一些事,打發她離開了。」
姑父?我心下瞭然兩者的關係,顧家確實有個小姐嫁到了滬城,原來是陳清名的妻子。
聽見我只是個丫鬟,陳清名眼裡的警惕瞬間消弭,甚至還打趣顧清輝道:「什麼事?風流韻事嗎?」
顧清輝尷尬地笑笑,我也適當地露出幾分難堪。
陳清名不再感興趣,「清輝,要是想與故人敘舊,就去吧。」
我欲說還休地看著顧清輝,他似乎想到了我們的過往,眼神柔和了下來。
13.
我帶顧清輝去了廂房,他看著我問道:「阿柳,你怎麼會在滬城?怎麼會在這裡唱歌?」
我垂下眼,「離開顧府後,我沒有地方去,想著你之前提過的滬城,我心生嚮往,便來了。」
「到了滬城,我發現我什麼都不會,找了工作也干不長久,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就來到這裡唱歌了。」
顧清輝打量著我,突然道:「你這樣,也挺好的。」
我眼神冷了一分,在百樂門見的人多了,我當然明白他的眼神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覺得以往灰撲撲的小丫鬟搖身一變成了明艷動人的歌女,這種變化,讓他心裡起了漣漪。
「大少爺,你和明珠小姐?」我另起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