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貴妃猛地閉上了嘴。
她宮裡那些不明不白消失的人,一直沒辦法回來上朝的梅斗山,不斷彈劾陳家的摺子——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那日她看著我被打得吱哇亂叫是什麼感受了。
觀看別人的恐懼是宮裡最好的消遣。
我神清氣爽地給她行禮,「娘娘慢走,奴才不送了。」
然後我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才不會一下兒就搞死他們呢。
蹦躂的螞蚱最好玩了。
23
謝夢瑤嫁給元洵之後,就要掌管風和殿的事務了。
不過謝夢瑤說我跟荷荷之前管得挺好,從前怎麼著如今就還怎麼著吧。
她真是個情緒穩定、才華橫溢的貴女。
她跟我說話的時候,聲音總是溫柔又和順,臉上帶著一絲和藹的笑意。那笑又軟又暖,看得我心都酥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誰,失去謝夢瑤肯定是痛心疾首吧。
不過這個答案不需要謝夢瑤回答,甚至也不是東廠的同僚們告訴我的。
我自己親眼瞧見的。
中秋家宴的時候,安定親王世子元諏一直頻頻看向謝夢瑤,眼神又痛楚又纏綿。
我覺得有些不對,只能默默地挪了挪身子,站在了謝夢瑤和世子之間。
再看把你眼睛摳出來!
謝夢瑤的眼神也飄忽不定,時不時低下頭走神。
你們演技不好就別眉來眼去了,瞎子都能看得到呢。
不過我看了一眼元洵,他還在很鎮定地給自己斟酒,絲毫不知道他的大老婆快要跟別人跑了。
如果說那個時候我還只是極度懷疑,等我在御花園看到謝夢瑤跟世子拉拉扯扯的時候,關於謝夢瑤心上人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和證實。
世子滿臉的苦痛,聲音里充滿了悔恨,「你真的要嫁給他嗎?」
謝夢瑤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鎮定,「我已經嫁給六殿下了。」
他痛苦得幾乎要哭出來,「瑤妹,我、我——」
謝夢瑤聲音低低地說,「為什麼那日你沒有去呢?你知道我一個人站在那裡,有多可笑嗎?」
世子驚慌失措地辯解:「你聽我解釋!瑤妹,那一日,我娘親突發心疾,我不得不侍奉在側——」
謝夢瑤的聲音有一種心如死灰的釋然,「是啊,她一定會突發心疾,因為她從來也不喜歡我,也根本沒想過要我做世子妃。」
「不是的!她、她只是身體不好——」
謝夢瑤後退一步,「事到如今,再追究那些有什麼意義呢,如今我是六皇子妃,你是親王世子,你我緣分已盡。」
世子向前邁了一步,聲調激烈,「不!我不能沒有你,瑤妹,你願意跟我走嗎?天涯海角,哪裡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且不說這話現不現實,人家謝夢瑤皇子妃當得好好的,幹嘛要跟你去天涯海角吃苦?
再說你一個京城都沒出過的公子哥兒,知道天涯海角有多遠嗎?路上要坐多久的牛車嗎?
我懷裡還有一包瓜子,但我怕吃起來會有聲音,驚擾了這對鴛鴦。
「皇后娘娘!」
世子突然如羊癲瘋發作了一樣,猛地跳了一步。
皇后娘娘只帶著一位宮女,笑吟吟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不是安定親王世子和——六皇子妃麼。」
她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當年,你差一點就嫁給了我兒,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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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角有淺淺的紋路,笑起來總有一種勝利者的滋味。
皇后和顏悅色,「你們二人在此處,身邊一個奴才都沒有——難不成,是在私會?六皇子妃,本宮記得你和元洵成親才不久,怎麼如此——」
她意味深長地停頓後,大約是一個「不知廉恥」。
她這話一旦說出口,第二天謝夢瑤就會成為宮內首屈一指的風流世子俏皇妃。
更別提元洵和謝家要受到怎麼樣的衝擊。
我往前邁了一步,從藏身的假山石里出來,打斷了她的話,「給皇后娘娘請安!」
我扶住謝夢瑤的手臂,「娘娘,您的帕子撿著了,就落在那山石後頭。」
順便踢了一腳膝蓋軟得立刻就要跪下去喊求饒的世子,他一個激靈,也不敢說話。
皇后冷冷地看著我,「原來是徐公公,怎麼不跟在你自己主子身邊呢?」
我恭聲,「皇子妃與六皇子夫妻一體,奴才伺候哪位主子都是一樣的。」
皇后冷冷地看著我,諷笑,「徐公公果然是能幹,本宮今日終於得以一見,元洵有你這個奴才,可真是福氣。」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跪下磕頭,「娘娘折煞奴才了。」
這碎石子路硌得我的膝蓋疼,磕得我的額頭也疼。
皇后冷笑,轉身離去,「那你就在這兒跪上一個時辰吧,桂枝,你就在這看著徐公公。」
謝夢瑤還想說什麼,我已經嘴快地謝恩,「多謝娘娘賞賜。」
形勢比人強啊。
陳貴妃現在是不敢動我了,不過皇后還是敢的。
我覺得我真是歷練出來了,之前謝清涼訓斥我兩句,我就立刻在心裡大喊想鯊了他。
如今我心如止水,只想著接下去要怎麼乾死三皇子。
我溫聲道:「謝娘娘和世子還是趕緊回殿內吧,夜風清冷,擔心著了涼。」
桂枝冷笑道:「倒是個忠心的好奴才,徐公公好生跪著罷,一個時辰後,您的腿還不知道能不能要呢。」
我淡淡一笑,「姑姑說得對。」
我還是沒歷練夠,我還是想鯊了她!
謝夢瑤匆匆去搬救兵了,我跪得不動如山。
從前陪元洵跪的時候我還跪不住,如今早就習慣了。
甚至桂枝踩了我一腳後,我還能誇讚她腰間掛著的墜子好看。
「仿佛在哪裡見過。」
我做思索狀,「是不是梁公公那兒?」
桂枝冷笑,「徐公公這套對奴婢來說是沒有用的。」
我點點頭,「是,桂枝姑姑和梁公公,一個是娘娘的人,一個陛下的人,倒真是般配。梁公公最近又得了一塊羊脂暖玉,葫蘆模樣的,想必也給了姑姑罷。」
桂枝的聲音遲滯了半晌,才帶著一絲逞強開口,「自然!」
我不再說話,安安心心地跪好。
25
元洵來得及時,但我的膝蓋還是跪出了點血。
謝夢瑤愧疚地給我拿了藥,我讓她放心,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她心事重重地離去了。
荷荷心疼地給我塗了藥,我一瘸一拐地,「今晚我上夜。」
荷荷攔我,「荷荷替你。」
我摸摸她的頭,「你都值了三日了,去睡吧。」
唉,這風和宮沒我可怎麼辦呀。
我剛推門進元洵的臥室,就被他整個人打橫抱起。
我嚇了一跳,「主子!」
他把我放在軟榻上,就要看我的膝蓋,我趕緊攔住他,「別污了主子了眼。」
元洵抿著嘴,手上執著地拉我的褲腿,「這有什麼看不得的。」
我誠懇,「主要你一擼褲腿把我藥都蹭走了。」
他不說話,只是一味地看著我,那眼神中還有幾分委屈。
他與謝夢瑤成婚後還是各有各的房間,除了新婚夜,他每個晚上仍然只要我和荷荷陪著。
我湊過去,「你知道謝夢瑤心上人是誰嗎?我告訴你——」
他冷笑,「那個孬種,我遲早——」
我說,「雖然孬,但也是有用的,他大姐不是跟皇后娘家連了姻麼。」
元洵用毯子裹住我,他坐在軟榻旁的胡凳上,撥弄著熏籠沉思,「這倒是一條線。」
我兩蛐蛐到半夜,終於熬不住困,一起在軟榻上睡著了。
半夜,元洵似乎是嘟囔了兩聲我的名字,一陣疾風驟雨,終究是噴涌而出。
謝夢瑤第二天來找我,我讓她安心,這事我會處理乾淨的。
她心情低落,「我之前以為他儒雅溫和,文質彬彬,只是他娘親嫌棄我之前愛參加詩會,拋頭露面,但是他也總說,他娘親沒什麼壞心思。」
我安慰她,「參加詩會也不是壞事。」
謝夢瑤聲音很低,「其實我知道陛下要下旨賜婚後,與他約定,一同去向雙方長輩陳情,請他們成全我們二人,只是那日,他卻遲遲不曾上門——」
她捂住臉,「究竟還是我的錯。」
我發現謝夢瑤跟雲貴人有一個通病,讀書讀多了人就傻。
昨日世子只顧著發泄自己矯揉造作的所謂心意,根本沒想過那種情況下要是被人看見,謝夢瑤的名聲要怎麼辦。
果然吧,被皇后抓住了小辮子,還差點給我一雙膝蓋干廢。
謝夢瑤差點都快被世子搞死了,她怎麼還想著這件事情到底誰對誰錯。
要我說,直接斬草除根算了。
我比劃了一下,謝夢瑤臉色白了又白,「別,這也太——徐公公,我再不見他就好了,實在沒有必要——」
我解釋,「我不是要殺他。」
「咱家是說,把他閹了。」
26
皇后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還沒等她再做什麼,西疆大捷的消息就傳了回來。
彭長青還算老實,回報說他自己一直坐鎮後方,前頭全靠顧聞山和顧霖霖二人,顧家兄妹默契十足,一個衝鋒,一人掠陣,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元洵被老皇帝誇了又夸,在顧霖霖的硬實力面前,沒人再說之前元洵讓顧霖霖「回疆探親」有多離經叛道了。
彭長青也是個妙人,他一面籌集糧草,一面還跟西疆做生意,我感覺彭長青的軍事才能在打仗之外,跟顧家兄妹十分互補。
顧聞山和顧霖霖都捎了信回來,顧聞山還給我送了許多名貴的香料。
大約是感謝我之前把顧霖霖給他送了回去。
元洵的聲望因為有了顧家的加成又往上了一層,皇后明顯有點坐不住了,第二日謝夢瑤的緋聞就影影綽綽地在京里傳開了。
我立刻去找謝清涼。
我現在找謝清涼不用通傳了,直接就能進去。
謝清涼正在等我,他難得地有些急躁,「我姐姐絕對不是那種人!」
我伸手,「是不是都不重要,只是咱們得想辦法把這個事兒壓下去。」
純杜撰的事兒經過幾張嘴的傳播就能成為信誓旦旦的事兒,更何況那世子手上說不準還有謝夢瑤的信,一旦被皇后拿到手,那就說不清了。
讓流言消失最快的方式就是用一個更大的八卦來替代它。
我思考了一下,「三皇子成親後跟皇子妃不太和睦,倒是喜愛身邊的一個胡姬。」
謝清涼搖頭,「寵妾滅妻雖非君子所為,但無傷大雅,動不了什麼根本。」
當男人可真好啊。
我斜眼看謝清涼,他惱火得臉都漲紅了,「我一向潔身自好!」
我繼續思索,「要不你現在放出風聲想娶老婆呢?」
謝清涼臉色有點扭曲,「胡說八道,成何體統。」
我說:「你也到年紀了,有什麼好害羞的,京里好幾位貴女我看都不錯,你要願意,明兒我給你擬個單子。」
謝清涼眼光躲閃,「先是姐姐又是我,都是謝家人,旁人未免覺得刻意。」
也有道理。
我還是決定從三皇子身上下手,這種事兒最重要是立刻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無論多麼荒謬又不合常理,談論的人多了,總會自己說服自己的。
於是我讓手下從慶王府、安定世子府、禮王府同時開始傳:三皇子身邊的胡姬其實是男的,因為三皇子自己就是個斷袖,所以才與三皇子妃不和諧,胡姬假扮成女的也是為了掩蓋三皇子喜歡男人的事實。
接招吧,皇后娘娘。
27
消息放出去不到三日,京里立刻沸沸揚揚,到哪裡都有一種歡樂的氣息。
這事兒一聽就特別假,但是細究起來又有幾分真,這就給了大家一些琢磨的空間。
聊八卦如品茶,滋味越品越有。
而且這種涉及到閨房事的八卦,大家遮遮掩掩,傳到當事人那兒的時間就格外長。
時間越長,就越難找到八卦的源頭。
不過,這事兒到底還是傳到了三皇子府里。
三皇子妃聽了這個八卦,立刻就去了胡姬的房裡,要當場驗明正身。
不過這一驗一鬧,卻發現這胡姬竟然是個姦細。
她憑著美貌入了三皇子府,就一直潛伏在三皇子身邊,伺機傳遞情報。
她做得隱蔽,若不是這次被查得徹底,說不準還能一直隱藏下去。
三皇子妃不敢自專,立刻上報了皇帝和皇后。
其實他倆要是感情好,她肯定第一時間先通知三皇子,夫婦二人也好商量個對策。
不過兩人的感情著實淡薄,三皇子妃心心眼眼裡想的都是如何保全自己。
老皇帝果不其然地大發雷霆,三皇子急匆匆地趕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雖然他立刻就把那胡姬扔進天牢,然後自己跪在宮外請罪,可是皇帝仍然拒不見他。
聽桂枝姑姑說,皇帝是對三皇子起疑心了。
我抱著拂塵站在去往皇帝書房的必經之路上,看見皇后急匆匆地趕去求情,連我站在一邊沒有給她行禮都沒發現。
謝清涼感慨:「也是歪打正著。」
我笑而不語。
他好天真,好單純。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不過我還是叮囑謝清涼:「我要出京一段時間,若殿下有什麼事,你立刻告訴我。」
如今謝家和元洵綁得很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謝清涼對我的態度也不再那麼苛刻了。
甚至還會叮囑我:「西疆路途遙遠,你一路當心。」
我摩拳擦掌,「咱家是奉旨去撫恤恩賞的,自然有人沿途保護。」
他欲言又止,低聲說:「你在外頭,不要總是對人笑。」
我覺得這句囑託有點奇怪,但轉念一想,他大約是怕我丟了份兒,到時候連累謝夢瑤。
不過他是白擔心,按我現在的身份,我再也不用給人陪笑了。
都是看別人給我陪笑。
這次我是去宣布晉封彭長青和顧聞山的,彭長青升了一等忠勇伯,顧聞山正式接章西疆軍。
至於顧霖霖,就賞了個封號,賞了點珠寶緞子啥的。
我感覺顧霖霖虧大發了。
干一樣的活,給點首飾就打發了,老皇帝心夠黑的。
而且他的意思是還讓顧霖霖接著干,卻又不給她個正式的將軍身份。
什麼人吶!
28
這是我遇見元洵後,第一次離開他身邊。
他顯得比我還要焦慮。
我安慰他:「不必擔憂,只盯著點三皇子。這次是咱們贏了,但皇后一定會有後手的。」
元洵只低聲說:「你路上千萬小心,銀子可帶夠了?」
笑話,這一趟出去我可不是花錢的,那是收錢的,路上經過的地方都護府,必然都會給我準備豐厚的盤纏。
我本來奇怪元洵怎麼越大越磨磨唧唧了,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從小被我母雞護小雞似地長大,也能理解。
我去的時候不光帶了聖旨,還帶了許多補給,包括許多謝夢瑤特地讓我帶給顧霖霖補身體的滋補藥材。
不過等我真的見到顧霖霖的時候,我發現她比之前還胖了一點。
轉念一想也能理解,她日日大羊腿子啃著,羊奶牛奶喝著,大約是比日日喝紅棗蓮子羹的謝夢瑤更健壯。
但是顧霖霖胖竟然只胖肚子。
這令我不解。
顧聞山看見的一瞬間愣了,然後如山鷹呼嘯般地衝過來,「阿淵!」
他結結實實地把我抱了個滿懷,身上的鐵甲硌得我生疼,帶著塵土和淡淡的血腥氣。
我掙扎地探出頭,「顧將軍,別來無恙?」
形如人而實則大狗的顧聞山恨不得把我全身上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阿淵你瘦了!可有好好吃飯?晚上給你烤羊腿,好好補補身子!」
我輕捷地跳開,「雖然辛苦趕了一路,但咱家是來給各位封賞的,你的羊腿我也吃得!大家都還好吧?那個姓彭的可有礙手礙腳?」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阿淵,其實——」
我按住他,「一會兒再說,咱先把正事辦了!」
顧聞山、顧霖霖和彭長青三個人跪在我面前,聽我裝模作樣地念了那佶屈聱牙的聖旨,又一本正經地領了賞。
顧家兄妹把其他人都趕走,然後給我煮了熱奶茶,端來了牛乳點心。
我大快朵頤,「這個好吃,到時候我帶一些回去。」
我一抬頭,看見他們兩人正在交換眼神。
我不解,「——可是有何難事?」
兩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一種難以啟齒的表情。
然後彭長青也擠進來,三個人來回交換沉默的眼神。
我指了指彭長青,以為是這個外人在的關係,索性暗示,「彭將軍是否先去休息?」
彭長青沒有動。
顧家兄妹也沒有驅趕的意思。
咋的,現在他們仨最好了?
還沒等我表露出不滿,彭長青先哐當一聲跪下了,那聲音,我都為他的膝蓋擔心。
「末將罪該萬死,求徐公公開恩,末將可以死,可霖霖她是無辜的,都是末將的錯!」
我眯起眼睛。
「你做了什麼?」
顧霖霖哎了一聲,「算了,阿淵也不是外人,再說,這肚子也快瞞不住了。」
她誠懇地看著我,「我懷孕了。」
我眼前突然一黑。
29
我看看她,又看了看彭長青。
最後看向顧聞山。
然後我對顧霖霖發出了心底的疑問:「真的是他的錯?」
彭長青看起來不像是有這種膽子的人。
顧霖霖嘿嘿一笑,「其實是我酒後——」
我眼前一陣發昏。
我表示西疆還是太遠了,東廠的制度還不是特別完善,這麼大事竟然瞞了我這麼久。
我思考一會,問孩子是打算養這兒還是送回京呢?
顧霖霖說自然是西疆,就是不知道怎麼跟元洵提,讓我替她去問問。
我能理解顧霖霖,元洵娶兩個,她自然也想娶兩個。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幸好西疆天高皇帝遠,藏一個孩子不是難事兒。
彭長青框框給我磕頭:「多謝徐公公!」
顧老將軍原先還擔心顧霖霖跟元洵一年也見不上一次,後代難以保證,如今有了孩子,他十分滿意。
反正無論孩子的爸是誰,那不都管他叫爺爺麼。
我感覺這家人可能刀口舔血慣了,就喜歡這種驚險刺激、腦袋栓褲腰帶上的感覺。
謝夢瑤讓我帶的滋補的東西可能也就一顆大人參能頂用,這兒坐月子都喝熬得乳白乳白的羊湯,吃大塊的肉,估計喝不上她那些甜滋滋的玩意兒。
不過老皇帝賞的綢緞布料還是能給顧霖霖的孩子做點尿布啥的。
我立刻就寫了密信給元洵,請他恭喜顧霖霖新添一個孩子。
我覺得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是個大度的人,立刻回信說顧霖霖身體重要,馬上就送大夫和產婆來。
而且如果有人問起來,他願意當孩子名義上的爹。
顧霖霖很滿意,也願意認他做名義上的丈夫。
彭長青也很大度,他歡天喜地地做顧霖霖實際上的枕邊人。
顧霖霖雖然懷著身孕,但每天還在教場裡舞刀弄槍,只是不怎麼騎馬帶兵了。
不過彭長青最近忙著跟西疆最大的部族商量著互市的事兒,也並不怎麼動兵刃。
只有顧聞山每日還率兵巡邏,顧霖霖在瞭望塔上時刻關注她哥。
今天顧聞山巡邏的時候把我帶上了,主要是為了指給我看我們收復的失地,順便打個獵。
「你來這麼久,也沒帶你出去溜溜,怪不好意思的。」顧霖霖說,將我推上馬。
我又不是狗,不需要溜啊。
不過我不想辜負她這番好意。
顧聞山帶著一隻蒼鷹,他在地上騎馬,那鷹就在天上悠悠地轉。
我們放著韁繩,任馬兒隨意地走。
「西疆是不是很好?」顧聞山問。
我點點頭,看著一望無際的草原,「真的很好。」
「那你要不要留下來?」顧聞山急切地問,「我可以用軍功換你出來——」
突然,那鷹發出幾聲尖利的叫。
顧聞山止住了話頭。
他矯健地躍下馬,側耳趴在地上傾聽,如狼一般地眯起了眼。
「有一隊騎馬的人在往我們這邊跑,不知要做什麼。」顧聞山的表情嚴肅起來。
他打了個呼哨,那鷹俯衝一段,又鳴叫了兩聲。
「阿淵,你先回去。」
他一拍我的馬,「通知霖霖。」
我不再多言,掉頭就走。
不成為他的負擔就已經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貢獻了。
我騎術十分一般,在宮裡的跑馬場學的,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拼盡全力地策馬奔跑。
「快——再快——」
我耳邊似乎聽見兵戈相交的冰冷聲音,但是我不敢回頭。
耳邊似乎還有破空而來的箭矢的聲音。
馬有些失控了,但是我也不敢停。
等我看見援軍的時候,我才終於意識到該勒緊韁繩。
最終,我囫圇個兒地從馬背上滾了下去,小腿似乎失去了知覺。
痛暈過去的前一刻,我似乎摸到了濕漉漉的血跡。
30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顧霖霖的帳子裡,腳腕劇痛。
我正努力思索著怎麼用拐棍,顧霖霖掀開帘子進來,默默與我對視了半晌。
「沒事了,我哥已經把他們打退了,是不滿赫赫部落與我們簽訂互市協議的一些游兵。」
「你小腿是脫臼了,大夫已經給接上了。」
我安靜地等著她下一句話。
「你來葵水了。」
我還是沒吭聲。
顧霖霖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你辛苦了。」
她身上很熱,腹部有柔和的隆起,她任由我與她的肚子緊緊相貼,仿佛我也是她的孩子。
我沒說話,只是悄悄往她懷裡縮了縮。
「不要怕,你不用再回去了,西疆就是你家。」
我沒哭,但是仍然覺得眼眶濕潤。
我沒點頭也沒有搖頭,喝完藥,我又接著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聽見顧聞山和顧霖霖的對話。
「她醒了嗎?」
「沒有。」
「現在呢?」
「沒有。」
「現在呢?」
「你煩死了。」
我弄出了點聲響,外頭說話聲音一頓,顧霖霖走進來,顧聞山卻只支棱進來一個頭,「我、我能進來嗎?」
我奇道,「你何時如此束手束腳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進來,表情很誠懇,臉上緋紅又忸怩,「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說出去的。」
我活動了一下腳腕,痛楚已經減輕許多,我笑著看向顧聞山,「那就多謝你了。」
他的臉色突然古怪地僵硬了,然後臉上的紅飛快地蔓延到耳朵上,「阿淵——」
他是想跟你說今日讓你遇到危險了,對不住。」顧霖霖解釋道。
我搖搖頭,「這件事情怎麼能怪你,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顧聞山手足無措,「我去打皮子,向你賠罪,好不好?」
我伸手止住,「不必,你還像原來那樣對我就好,不然旁人肯定會看出貓膩的。」
顧霖霖看著我,「沒事,他本來也想給你打皮子。」
「我哥本來就喜歡你,他都想好了,到時候有了軍功,就拿來換你的自由身。」
我驚訝地看向顧聞山。
人不可貌相啊。
「你是斷袖?」
31
顧聞山委屈,「不是。我只是喜歡你,我都說服我爹了,霖霖有孩子了,我不娶妻也沒關係的。不過……不過我現在知道你是女的了——」
我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去去去,少耍弄本公公。」
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只不過是個潑皮無賴,靠著跟元洵自小的情誼才走到如今這樣的位置。
我狡猾姦邪,建立起來的東廠是個情報機構,專管抓別人的陰私,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專門給別人下套。
最過分的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活得賴皮,活得自在。
但是,顧聞山也絕不應該喜歡這樣的我。
我不會為了他離開京城來到西疆。
西疆很美,它是顧聞山和顧霖霖的家,卻不是我長大的地方。
我長大的宮廷,危機四伏,人心叵測,下一刻就可能失去性命。
可我喜歡。
它養我助我塑造我,我離不開這個野心權勢的漩渦。
而顧聞山,他是草原上勃勃生機的野馬,跟顧霖霖一樣,是坦率洒脫的愛人。
但不是我的愛人。
我很認真地看著他。
「你不應該跟我在一起。」
「即使我是女的。」
「那跟我呢?」
我聽見一個風塵僕僕的聲音。
元洵穿著布滿塵土的騎裝,掀開帷帳走進來。
「那我呢?我可以嗎?」
他問。
32
我悚然回頭。
他挺拔而疲憊地站在那邊,「顧霖霖告訴我你受傷了。」
我怔住了。
然後我問,「那三皇子呢?」
元洵哽住了,過了一會才說,「姑姑會隨時通知我的。」
姑姑就是平西長公主。
顧聞山和顧霖霖趕緊行禮,「殿下!」
元洵擺擺手,「你們先退下吧。」
顧霖霖扯著顧聞山走了。
元洵一直看著我,「阿圓。」
他說。
我鎮定地看著他,「你一直知道,是嗎?」
一同長大,連荷荷都知道,他又如何不知道呢。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
「知道我一直——心悅於你。」
「我愛慕你。」
「我喜歡你。」
「我想——」
我躲開他的目光,「奴才不敢。」
「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阿圓,你真的不肯嗎?」
原來他從來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做阿圓。
在我恍惚間似乎被他擁入懷中,他溫暖堅定,身上有顧霖霖那樣的暖意。
我懂他太多,他知我太久。
元洵的擁抱里有一種幾乎痛楚的渴求。
我想起,他還真的一直沒有過侍妾。
這件事情突然變得棘手起來。
他的嘴唇在我的額頭和眉間,逐漸變得熾熱起來。
其實我一直很想試一試。
也許我喜歡他一直叫我阿圓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太久了,互相隱瞞太久了。
我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告訴過他。
但是很可惜。
我才剛剛收到了小衛的密信。
皇后娘娘正在搜集我的罪證,想要不顧一切地置我於死地。
她恨我入骨,自然也就很容易找到同樣恨我的人。
畢竟這些年我得罪的人也不少。
那麼在死之前的一晌貪歡,應該也不要緊吧?
我一點都不怕死的。
因為我答應過元洵。
「答應過我什麼?」
激情過後,我披著他的衣服,懶洋洋地撥弄著燭台。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暗了下去。
我回頭,「我答應過你,要把你扶上皇位。」
「所以,」我微微一笑,「你殺了我吧。」
33
很久很久之後的史書會這麼寫。
三皇子元齊突然舉兵叛亂,圍困皇城,卻被東廠提前預知,六皇子元洵帶著一支西疆軍趕回京城,擊敗了三皇子率領的叛軍,拯救了奄奄一息的老皇帝。
老皇帝大為感動, 當場傳命於元洵。
皇后阻攔,細數元洵曾做過的不堪。
但事後證明, 這些都是他身邊的太監徐臨淵陽奉陰違, 欺上瞞下造成的, 與他本人毫無關係。
元洵雖然之前被徐臨淵所蒙蔽, 但最終還是意識到了他的險惡用心。
徐臨淵在菜市口被當場斬首。
從此政治一片清明,登基的建文帝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百姓安居樂業, 無不感恩戴德。
「——差不多得了。」謝清涼看著我寫的東西皺眉, 「很容易被戳穿的。」
我躺在搖椅上晃悠,「不會的,咱家是東廠的頭, 咱家說啥是啥。」
死的人是個犯人, 我如今恢復了阿圓的稱呼,仍然做我東廠的頭,仍然可以隨意進出宮廷, 仍然隨心所欲地在京城活著。
權力就是最好的靈丹妙藥。
能夠讓人死而復生, 讓人隨心所欲, 讓人享受最好的頭茬茶。
我不願意放棄這樣的權力,因為我為它奮鬥了好久好久。
元洵尊重我的努力, 他讓東廠成為了體面的一個部門, 小衛很高興, 從此他也是能被那些朝臣尊稱一句衛大人了。
謝清涼嘟囔:「既然已經恢復了身份,你便做女子打扮不好嗎?」
我還記得我告訴他的時候,他足足發了一整天的愣。
最後我換了謝夢瑤的衣飾在他面前出現, 他好像才終於回過神來。
不過從此之後, 他便一直很喜歡送我女子的首飾和衣衫。
只要貴的, 我都收。
我理直氣壯:「我習慣了。」
他把頭轉過一邊,「——那你要不要跟我去元宵燈會?」
我瞟他一眼, 「好啊。」
謝清涼的笑意染上眼睛, 我繼續補充, 「顧聞山和顧霖霖要回京城陪彭長青探親, 他說了好幾次很想看京里的燈會呢, 到時候帶你一個也行。」
他臉色一黑, 「和那個勾引貴妃的彭家不孝子嗎?」
我強調,「陛下都已經下旨了,顧霖霖已經和離了。」
我摸摸懷裡的狸奴,已經是謝丞相的謝清涼仍然臉色扭曲, 「即便如此——成何體統!」
我伸出手,「一兩銀子。」
謝清涼憋屈了一會, 還是給了。
我們說好了,他再說一句成何體統就要給錢。
「好了,我要進宮見元洵了。」
「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陛下稟告。」謝清涼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坐我的車同去罷。」
我遙遙看向看向宮殿, 只覺得前途大好。
當阿圓大人當然好, 但是,何妨不繼續努力,爭取成為九千歲呢?
我既然能一路從小太監到如今皇帝的左右手, 那這江山,為何不能分我半壁?
春光無限,風光亦也無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