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苦苦念著顧將軍那麼久,這洛相也是個痴情種子。若是這痴情換到其他女子身上,那女子不知得有多幸福。」
「是啊,只可惜洛相情深,那柳疏煙過門這許多年,膝下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可見也是個不得寵的。」
京城中還有人說,柳疏煙苦戀洛曉寒而不得,天天舞刀弄槍,想學顧清歡討洛曉寒歡心。
「她也不想想,鳳陽將軍那樣的人物,豈是尋常人能做得的?」
「可不是嘛,能做成鳳陽將軍那樣的女子,家世、運氣、本事,那可是缺一不可。」
「我看這柳疏煙怕不是瘋了,竟然妄想要做顧將軍的替身了。」
外面人言紛紛擾擾,丞相府中倒是格外清凈。
我沉心摒氣,彎弓搭箭,一連九箭,刺破虛空。
定睛望去,那九箭徑直從同一個箭孔穿過,穩穩紮在箭靶後面的地上。
「好!」
身後傳來喝彩聲,我沒有回頭,而是笑問:「回來了?」
洛曉寒從我身後走來,繞到箭靶後面細細端詳,不由得嘖嘖稱奇。
「你這一手箭術,放到當今世上,怕是也沒幾個能比得了了。」
我微微一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何況我一介女流,力量本就弱於男子,也只能試試靠技術取勝的法子。」
洛曉寒搖搖頭:「你本就比他們更努力,技巧也是取勝的一部分,又何必妄自菲薄。」
我笑而不語,手指慢慢地捻過指尖。長年累月的練習,我的手指中間已經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我想起多年前救我的那個姑娘,她手上有沒有繭子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她的一顰一笑依舊鮮活地刻在我的心裡。
我問洛曉寒:「是明天嗎?」
洛曉寒點點頭。
「是的,是明天。一切準備妥當。」
我再次彎弓搭箭,對準天空。利箭帶著呼嘯聲穿雲而過,射落一隻小小的飛鳥。
明日,我要幫顧清歡把她該有的一切全部奪回來。
22
京中又久違地開了武科。
如今朝中已不再是多年前顧家一家獨大的局面。隨著朝中力行改革,朝中武將多了不少,民間也愈發開始尚武之風。隨著武舉呼聲愈發高漲,皇帝終於降下旨意,宣布重開武舉,選賢舉能。
於是人們口中便又開始討論起多年前那位武狀元,顧清洛。
「也不知這次還會不會出現當初如顧帥那般的人物。」
我扮作男裝,混跡在考生群中,聽著他們小聲地議論,默默地攥緊了手上的弓。
武舉考試,初場試弓馬,次場試軍陣,三場試兵法。
三場比試下來,所剩之人已經寥寥無幾。而這些人,日後都會成為國家將才,為國家效力。
今次比試,便是當堂殿試,只看誰能奪得皇帝青眼,便可一舉奪魁。
「最後一位,青州舉子,柳疏煙。」
我提弓上馬,平心靜氣,將弓拉成一輪滿月。
「嗖嗖嗖!」
九支利箭如連珠般輪番射出,全部穿透靶心,一支接一支地射入靶心後面的地上。場內眾人皆好奇張望,有人看出了靶心後的端倪,驚呼出聲。
「那是什麼?」
吵鬧聲驚動了坐在高台之上的皇帝。
「何事喧鬧?」
便有人呈了靶紙過來。
「回皇上,這是舉子柳疏煙所射。」
堂上人們紛紛望去,那靶紙上只有光禿禿一個洞。皇帝便皺起了眉頭。
「這是何意?」
洛曉寒在皇帝下首就坐,此時微微一笑,拱手拜道。
「還請皇上近前觀瞧。」
洛曉寒引著皇帝走下龍椅,來到高台近前。眾人跟著皇帝,一起順著洛曉寒的指引看去。只見靶子後面,靶場的地上,赫然躺著九支箭。那九支箭橫平豎直,竟是兩個大字。
「太平。」
「是字!」眾人便紛紛議論起來。
「居然是字!好厲害的箭法!」
「這人是誰?這是什麼箭法?竟然如此精妙絕倫?」
議論聲一波蓋過一波,我卻絲毫不慌。只是對著高台叩首,朗聲道。
「陛下,草民這箭,名喚『九箭定太平』!」
「好!」高台上皇帝開懷大笑。
「好一個『九箭定太平』!」
「堂下舉子,你上前來。」
有侍衛引著我上了高台,我來到皇帝面前俯身叩拜。皇帝問我:「舉子叫什麼名字?」
我恭聲答道:「回陛下,草民柳疏煙。」
皇帝明顯心情很好,笑著誇讚我。
「柳疏煙,你的箭法甚妙,比在場每一個人都費了心思。朕便點你做此次武狀元吧。」
立刻有文官謄抄口諭,當場宣讀。
「聖上有旨,今點青州舉子柳疏煙為今次武科狀元,欽此!」
皇帝龍顏大悅,不住口地稱讚。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向洛曉寒問話。
「洛愛卿,朕記得你家的夫人,似乎也姓柳?」
洛曉寒與我相視一笑,他走到我身邊,與我一同跪在皇帝面前。
「臣有一事,求陛下饒恕。」
我將男子的發冠取下,滿頭青絲便散了開來。
「她是女子!」堂上立刻有沉不住氣的臣子失聲叫了出來。
皇帝卻未見面色有什麼驚詫,他思忖半晌,又笑了。
「洛愛卿,這一位,莫非就是你的夫人麼?」
「回陛下,正是。」洛曉寒連連叩首:「請陛下恕臣欺瞞之罪。」
我也跟著洛曉寒一同伏身:「陛下,今次武舉公文由洛相撰寫,他便模糊了男女性別,只說不拘人才,全都可當堂一試,因此草民才走險一試。」
皇帝並沒有生氣,而是笑的更開懷了。
「好啊!」他說。
「想不到有生之年,朕還能看到如鳳陽將軍一般的奇女子。」
他抬手示意,讓我們起身。
「柳愛卿,朕也准你個將軍做,你看如何?」
我並沒有起身,只是再次叩首。
「陛下,草民斗膽,不求做官,只求一事。求皇上做主。」
「哦?」皇帝來了興致:「你所求何事,竟要以武狀元之位才敢相求?」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草民求聖上,重審顧清洛冒名頂替顧清歡武狀元一事,還鳳陽將軍一個清白!」
23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你說什麼?」皇帝的臉色也變了。
「皇上明鑑,當年顧清洛的武狀元頭名,其實是他的孿生妹妹顧清歡所得。草民知道此事太過荒唐。但今次武科比起當年只難不易,草民一介女流之身尚可奪魁,那麼當年的鳳陽將軍只會奪魁更易。」
「草民此次冒險下場武舉,便是想同世人證明,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可以,甚至能做的更好!」
「顧家冒天下之大不韙,偷梁換柱,欺君罔上。更設計殺死鳳陽將軍以絕後患。求皇上明察,還鳳陽將軍一個清白!」
一連串的話語,百官都失了面色。
洛曉寒則早有準備,從袖中抽出一個匣子,恭敬地奉上。
「皇上,證據在此,求皇上明察!」
皇帝示意人將匣子呈到面前,打開翻閱了幾頁,越看眉頭越緊。
「今日先到這裡。」皇上將匣子收入袖中,拂袖而去。剩下眾人面面相覷。我有些不知所措,卻看見洛曉寒幾不可聞地沖我點了點頭。
我便定下心來。
這場武舉,便在議論紛紛中匆忙結束了。
23
京城每日都熱鬧,每日都有新鮮事,因此京中的新聞也轉瞬即逝。就當大家都將武舉那日的故事洋洋樂道膩了以後,京城突然傳來巨變。
顧家,敗了。
武舉那日事後,皇帝震驚。待回宮靜下心來仔細看過洛曉寒提供的證據以後,轉頭而來的便是震怒。立刻給刑部下了令,讓徹查此事。
不查不打緊,這一查,不僅把當年顧家用顧清洛冒名頂替顧清歡功名的事情查了個水落石出,還順便查出來點新的消息。
顧清歡戰死的那一仗,顧清洛是與敵方將領通了氣的。裡應外合,只為讓顧清歡死。
之後,顧家為了保全這個謊言,也沒少做通敵賣國之事。
「怪不得近些年顧家總連連敗退,還同朕說是軍中糧餉不夠,原來是家賊難防!」案宗一待查明,呈到皇帝面前時,皇帝便氣的摔了桌子。
「抄斬!把顧家全部抄斬!」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皇帝下旨,顧家滿門抄斬。已故的鳳陽將軍顧清歡則追封為鳳陽元帥,將墳塋遷出顧家,單獨設了個將軍冢。
行刑的那一天,我並沒有去看。而是孤身一人來到了顧清歡的墓前。
我帶了一瓶酒,幾樣小菜,一一擺在顧清歡的碑前。
「這麼多年,我從沒來看過你。今日突然過來,你會不會很驚訝?」
我撫摸著她的墓碑,喃喃低語。
「顧清歡,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敢說。直到今日才敢在你面前說出口。」
「顧清歡,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雖然你我都是女子,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喜歡你。」
「顧清歡,我替你報仇了,你會開心嗎?」
「她會開心的。」身後傳來洛曉寒的聲音。
「你不是去刑場監斬了嗎?」我有些詫異地轉身,卻看到洛曉寒也一撩衣袍,坐在了石碑的另一邊。
「嗯,去了,但半路又回來了。覺得沒意思。」洛曉寒點點頭:「那畢竟是她的父兄,只怕她也不想親眼看見吧。」
「說的也是。」我點點頭,我們二人便又陷入了沉默。
許久,洛曉寒嘆了口氣,伸手給自己倒了杯酒。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我能有什麼打算?」我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當年我承諾過,你配合我,待事成之後,我安排你去與情郎團聚。雖然兜兜轉轉過了這麼多年才事成,但當年的承諾依舊有效。」洛曉寒也為我倒了一杯酒,舉杯同我笑道。
想起當年我們倆對峙的情景,我也笑了。
「只可惜,我的『情郎』現在正躺在這裡睡大覺。」
洛曉寒便又為顧清歡斟了一杯酒。
「真巧,我心悅的女子也躺在這裡睡大覺。那我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
他仰頭,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圈紅了。
「清歡,你終於得以昭雪了。」洛曉寒喉結抖動,聲音也哽咽了。
我驚詫地瞪大了雙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洛曉寒哭。
「人間有味是清歡。」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長吁短嘆。
「只可惜,『清歡』二字,最是難得。」
於是,我的眼圈也紅了。
人生在世,不過與心悅之人三盤兩盞,最是清歡。
「以後除了朝中公務,我想守著清歡過一輩子。」洛曉寒又沖我敬了一杯酒:「你呢?你替她報了仇,接下來你想做什麼?」
他把我問住了,我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這麼多年我好像只想著同樣的事,那就是努力練箭;努力習學兵法;努力追上顧清歡;努力為她報仇。
但是,真當這一切都實現後,我反倒不知做什麼了。
「疏煙,你追逐她追逐了這麼多年,也該停下了。」我聽見洛曉寒在我旁邊嘆息。
「你不是她的替身,也不需要成為她。是時候去做你自己了。」
做我自己?我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呆呆地看著洛曉寒,他往我手中塞了一杯酒。
「疏煙,你就是你。難不成你還甘心在我這丞相府過一輩子?」
我的腦海中,突然像是被什麼點亮了一般,眼睛一下便亮了起來。
「你說得對。」我發自內心地笑了,同洛曉寒碰了一杯,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洛曉寒,別以為我會和情敵同在一個屋檐下過一輩子!」
24
洛相與柳將軍和離了。
京中人人好奇,但又人人都不敢問。畢竟柳疏煙打敗了一眾男兒,做了當朝的武狀元,被聖上欽點為定國將軍。這甚至比當年的鳳陽將軍榮寵更勝,誰敢說她半句壞話?
「真沒想到,這洛相與柳將軍成親十餘載,竟說和離就和離了。」
「嘖,你們誰還記得,當年這二人可是聖上賜的婚,這都能和離,想來中間必定有許多故事在裡面……」
「噓……!這可說不得!你們也不想想,聖上賜婚都敢和離,這得是多大的榮寵和底氣!」
「看起來這柳疏煙,比起當年那位顧清歡,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京中人云亦云,他們嘴裡的兩位當事人倒是淡定的很。我很快搬出了丞相府,搬進了自己的將軍府。家中我爹倒是大呼小叫地上門來鬧過幾次,一直說著「居然和離,成何體統!」,但統統被我打了出去。
體統?體統那是給外人看的,我才懶得維護老頭子的臉面。
兵部尚書爹不樂意,倚老賣老地鬧到皇帝面前,卻被皇帝勸了回去。
「柳愛卿稍安勿躁。當年本也是朕亂點鴛鴦譜。他二人和離朕還沒說什麼,你有什麼好哭的?」
這話著實又無賴又令人無法反駁,我爹只好灰溜溜地又回了府。
皇帝也特因此將我與洛曉寒叫過去開小會,叮囑我們收斂一點。
「滿朝文武都看著你倆呢。尤其是你,柳疏煙!你一個女將軍,上來就幹掉了顧家,不知上下得有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你可得仔細!」
我嘿嘿地笑:「陛下,顧家也不是臣幹掉的,那是因為陛下您英明神武。況且,很快朝中就不再只我一個女將軍了,對吧?」
此次恩科,無論文舉武舉,均多開了女子科舉,意圖給全天下的女子一個機會。
皇帝說不過我,便揮手叫我出去。
「說不過你,快走快走!」
我行禮轉身,還沒走幾步又被皇帝叫回來。
「柳疏煙,你給我回來!」
我便又回了頭。
「明日出征,可有把握?」皇帝看向我,眼神中依舊帶著些許擔憂。
「陛下放心,臣志在必得!」我笑嘻嘻地答道。
大軍整備,我披甲執弓,上馬點兵。
西風烈烈,將旗笙笙。旗幟中間繡著一個大字:「柳」。
我勒住馬,胯下駿馬人立嘶鳴。
「兒郎們,隨本將出征!」
我手中弓頭指向前方,大軍隨我前行,霎時間天地震動,塵土飛揚。
我縱馬馳騁在最前方,心情是久違的舒暢。
顧清歡,你的沙場,我終於跟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