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半年,夫君撒手人寰。
我知他放心不下母親和年幼的弟妹,雖手握放妻書,卻沒離開侯府。
守寡十年,我侍奉婆婆,教養弟妹,把搖搖欲墜的宋府經營成今日這般欣欣向榮的模樣。
沒承想,弟媳仗著自己是尚書千金,而我是商戶女。
進門第二天,就要把我趕去下人房住。
對此婆婆裝傻,小叔賣慘,無人念我十年辛苦付出。
我不吵不鬧,讓出正院,還一併交出管家權。
弟媳很滿意,侯府上下都高興。
只是不到三個月,一家人就哭著求我回去。
可惜,我這侯門長媳,我不打算再當了。
直到二叔宋裕安血洗蠻族凱旋,跪在我面前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1
小叔子娶親,我這個長嫂忙前忙後。
出錢又出力,染了風寒還堅持操持喜宴。
新婦進門第二天,要給婆母和我這個長嫂敬茶。
我也準備了一對價值不菲的鐲子當見面禮。
沒想到,她規規矩矩給婆婆敬了茶,輪到我時,卻滿臉不情願。
問婆母:「母親,嫂嫂這杯茶,就不用敬了吧?」
婆母堆著笑臉道:「不用敬了,你嫂嫂也不在意這些虛禮。」
說完又對我使眼色:「芸娘,你不是給玉琴準備了見面禮麼。快讓她看看,喜不喜歡。」
李玉琴微微撇嘴,臉上寫滿了不屑。
但也並沒有推辭。
不想給我敬茶,卻還惦記著我的禮物,想得美!
我故意裝傻:「什麼見面禮?」
婆母急眼了:「新婦進門要敬茶,自然要送禮的,你怎會不知?」
我笑了:「可她也沒給我敬茶呀。」
李玉琴臉色立刻變了,冷笑:
「我乃高門千金,豈會給一個商戶女敬茶?
「你也配!」
她當著全家面說這句話,連下人都皺了眉頭。
可婆婆和小叔卻仿佛聾了一樣。
我收斂笑容:「你這麼高貴,怎麼還嫁到成寧侯府來呢?
「應該一早就知道,會和我這個商戶女當妯娌,還要喊我一聲嫂嫂吧?」
李玉琴輕哼一聲:「既然你主動提了,那咱們現在就把這事兒解決了。
「雖然你是長嫂,但我是正經成寧侯夫人,以後你見了我得行禮問安。
「往後你儘量少在外面拋頭露面,尤其我在的場合,你必須迴避,免得我跟著跌份。」
我都被氣笑了,轉而問小叔宋志安:
「小叔,你怎麼看?」
他表情略顯尷尬,道:「嫂嫂,玉琴她也是為了侯府和我好。
「跟商戶結親,始終是我們侯府的一個污點。不過我們心裡還是會敬著你的。」
李玉琴又不屑地掀了一下嘴角,繼續道:
「這裡沒你事了,你先回去,我已經命人去正院幫你收拾東西。
「往後你就搬去後巷的空屋住,儘量別來前院,一日三餐都在自己屋裡吃。
「你一個寡婦要知道規矩,別總往小叔家湊,免得叫人說閒話。」
話音剛落,我的丫頭四喜跑來:
「夫人,三夫人的人把咱們院子裡的桂花樹砍了。還把您屋裡的被褥枕頭都扔了出來。
「奴婢攔都攔不住。」
我看向宋志安和宋老太,但兩人連直視我的勇氣都沒有。
我心下瞭然,這一家子早就商量好了。
虧得我傻乎乎地幫小叔子操辦婚事,出錢又出力。
人家這剛把尚書千金娶進門,轉眼就要將我這商戶女踢出局。
是覺得有了李玉琴,就再也用不著我了,還是覺得我脾氣太好,能任由他們拿捏?
我看向宋老太,問:「您老是打算轟我出門嗎?」
宋老太忙搖頭:「我可沒這麼說,只是……以你的身份,繼續住正院也不合適。
「玉琴現在才是成寧侯夫人,正院當然是他們小兩口的。」
兩個小姑子也幫腔:
「三嫂自小金尊玉貴的,肯定不能住偏院啊,大嫂,你當識大體,懂進退才是。」
「從前三哥沒成親,你把持著管家權,住著正院,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現在三嫂進門了,你還不撒手,未免太霸道蠻橫了。」
李玉琴十分得意地看著我:
「兩個妹妹到底是侯門千金,知書達理。不像某些人。
「商戶出身的,要規矩沒規矩,要禮數沒禮數。
「哪有寡嫂占著主院,替小叔子當家的道理?」
原來,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從我手裡拿走侯府管家權。
我暗自好笑。
既然她這麼喜歡當家做主,我當然要成全她。
我笑笑:「原來弟妹是怕我把著侯府管家權不放,才又吵又鬧的呀?
「小叔已經承繼爵位,又成了親,侯府本就該你們當家。
「我一會兒就整理好帳本,連同庫房鑰匙一併交給弟妹。
「我會搬出侯府,絕不再插手侯府事務。」
2
我話說完,一家人臉上都掩飾不住地歡喜。
宋志安尷尬地撓撓頭,對李玉琴說:
「我就說嫂嫂絕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李玉琴哼了一聲,對著我陰陽怪氣道:
「嫂嫂雖然是商戶出身,倒也還懂禮數,不過我可沒趕你出侯府。
「是你自己要搬出去的。」
我微笑點頭:「當然。」
說完,我就起身離開。
我身邊兩個丫頭,平安和四喜都氣壞了。
四喜氣得都要哭了:
「什麼人啊,還一口一個規矩禮數的,我看她規矩學到狗肚子裡了!
「還有三爺,簡直是白眼狼,他能讀書做官,全靠夫人花錢出力。
「如今攀上了尚書府,就翻臉不認人!」
平安不服氣,道:
「要不我們寫信給二爺吧,他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我搖搖頭:「北邊正在打仗,就不必用這些事去打擾他了。
「再者,他到底是宋家人,豈會為了我這個外人,與自己的母親兄弟翻臉?」
我已經不再相信宋家人了。
這些年付出的金錢和感情,就當喂了狗吧。
雖然我喂的野狗都比他們懂感情。
平安不甘心:「侯府沒有夫人,哪有今日,如今卻叫三夫人撿現成的,奴婢替夫人委屈。」
我淡淡一笑:「該是咱們的,一分不留,至於李玉琴撿到什麼,那是她的造化。」
平安眼睛一亮,立刻會意:「是,夫人!」
夫君去世後,我本可以離開侯府。
但那時候老太太病著,宋裕安和宋志安才十幾歲,兩個小姑子更年幼。
家中無人主事。
我念著夫君的恩情,不忍心離開,主動扛起了宋府重擔。
侍奉婆婆,教養弟妹,搖搖欲墜的宋府,才有今日這般欣欣向榮的景象。
可嘆人心似水,才剛風光幾天,就忘恩負義。
宋志安一個飽讀詩書的人尚且如此,宋裕安還能指望得上嗎?
我是不信的。
我只想看看,我走了以後,他們能不能把日子過明白。
經過這番折騰,風寒症狀似乎加重了,連站也站不穩。
但我還是堅持讓人收拾東西,即刻搬出侯府。
李玉琴和一直沒露面的老太太急了。
氣勢洶洶地衝進我屋裡:
「秦氏,你要幹什麼?你的下人跟抄家一樣,到處搶東西,你管不管?」
3
李玉琴氣勢洶洶地指著我的鼻子罵:
「如果不是念在你是個寡婦,我定將你送去官府!
「簡直像強盜一樣,你雖然出身卑賤,但好歹在侯府待了十年。
「一點規矩都沒學到嗎?」
我強撐著精神,問:
「我搬我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她難以置信:「你的東西?你的人都跑到我屋裡搶東西了,怎麼是你的東西?」
我故意裝糊塗,問平安:
「不是讓你們只搬清單上的東西嗎?你們不會連自家東西都不認得吧?」
平安立刻拿出清單:
「回夫人,我們搬的都是清單上的,未曾動過侯府和三夫人的東西。」
李玉琴還不明白,問我:「什麼清單?」
我回道:「自然是我的嫁妝清單啊,我要離開侯府了,這嫁妝肯定要一併帶走的。」
李玉琴明顯不信,看向老太太:
「母親,她說的可是真的?那些都是她的嫁妝?」
老太太心虛只維持了片刻,立刻理直氣壯:
「我宋家又未曾休了你,你為何要將嫁妝搬走?
「你都搬走了,我們用什麼?
「聽說你還要把下人都帶走,你是不打算讓我們活了嗎?
「我身邊可缺不得人,你兩個妹妹年紀也漸漸大了。
「再有兩年便要出閣,身邊哪兒能沒有陪嫁的人?
「你怎的如此狠心薄情?」
惡人先告狀倒是讓她玩明白了。
我故作驚訝,問:「侯府離了我難道還不轉了?
「弟妹可是尚書府的千金,總不能連我一個商戶女都不如吧?
「我相信沒有我,弟妹也一定能撐起侯府,對吧?」
李玉琴怎麼可能承認自己不如我,當即表示:
「母親,隨她去,她既然如此無情,那往後咱們也只當侯府沒有這個人。
「看最後,後悔的是誰!」
老太太也覺得李玉琴比我強,沖我冷哼一聲:
「你要真把事情做絕,以後這侯府,你可就不能再回來了。」
我故作傷心:「母親,我這些年忙裡忙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您真要這麼絕情嗎?」
老太太滿臉冷漠:「是你先不顧情面,把家裡鬧了個天翻地覆。
「不過就是讓你搬出正院,你至於鬧得這樣難看嗎?」
我還是一臉無辜:「母親,您誤會了,我可是為了侯府和小叔著想。
「侯府沒我的容身之處,我總不能真去下人房湊合,傳出去,人家會說小叔苛待寡嫂。
「小叔身在官場,若傳出這樣的閒話,前途還要不要了?」
宋老太的臉色變了變。
李玉琴倒是滿不在乎:「你不到處宣揚,別人能知道?
「就算真宣揚出去又如何,我父親是吏部尚書,夫君的前程如何,還不是我父親一句話的事兒。」
宋老太立刻眉開眼笑,道:「我們志安是有福的,娶了賢妻,又有得力的岳父撐腰。
「往後這前途啊,不可限量。」
李玉琴得意道:
「母親大人放心,往後這侯府有兒媳在,必定會蒸蒸日上。」
我無心跟一個傻瓜爭辯,只迫不及待想離開侯府。
跟宋家這一窩白眼狼多待一會兒,我都渾身難受。
「既然弟妹也巴不得我早點離開,就別攔著我收拾東西了。
「除非李尚書沒給夠你嫁妝,你想貪我的嫁妝。」
這話可是戳到了她的肺管子。
她自視甚高,又看不起我的出身,若被我比下去,那她的高傲還如何維持得住。
李玉琴漲紅了臉:「誰貪圖你的嫁妝,我以為那些都是侯府之物。」
我把清單給她看了一遍:
「弟妹不放心,可以親自點一遍。」
她還真命人清點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臊眉耷眼地問老太太:
「宋家難道沒自己的東西嗎?她這嫁妝搬走,我看宋家都要被搬空了!」
老太太眼神躲閃,卻還強撐著面子:「都被她存在了庫房裡。」
其實她心裡很清楚,當初我嫁過來的時候,宋家已經成了空殼子。
不然豈會連祖宅都抵出去了呢?
也不知道李玉琴得知真相,會不會悔斷腸子。
但我已無心留下來看戲,更無心再為這無情無義的一家子操心。
我走的時候,侯府上下,竟然只有老管家夫婦來送我。
老兩口看著我淚汪汪的,充滿不舍:
「夫人,我們沒能幫得上您,實在愧對您和大爺。」
我反過來安慰他們:
「你們不必為我傷心,我離開侯府,往後倒是可以過自在日子了。」
兩人想想,也是一聲長嘆。
依依不捨地目送我離開。
4
搬出侯府沒幾天,李玉琴這個蠢貨,竟然到處宣揚她把我逐出宋家的豐功偉績。
幾個故交特意跑來告訴我:
「她說你霸著侯府管事權不撒手,還想壓在她這個尚書千金頭上。」
「她隨便一出手,就把你趕出門,你連一點反手的餘地都沒有。」
我聽了只覺得好笑:「你們信嗎?」
她們幾個:「我們還不了解你嗎?你若真霸著侯府不放,她豈能斗得過你?」
「更何況,那破落侯府,有什麼值得你霸占的?」
「也就是你傻,換了別人,才不會替丈夫守寡十年,出錢出力照顧他一家老小。」
我苦笑一聲:「我也是報夫君當年的救命之恩。」
我父母雙亡那年,我才十四歲,親戚們想吃絕戶,卻偏偏鬥不過我。
便想著殺人滅口。
是宋懷安將我救下,又以成寧侯的身份出面,替我鎮住了那些豺狼虎豹。
我感念他的恩德,在得知他身患頑疾。
侯府又被他父親敗光家財後,帶著豐厚嫁妝嫁入侯府。
可任我有金山銀山,也沒能救回他的命。
成親半年,他撒手人寰。
我知道他放心不下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手握放妻書,也沒離開侯府。
這些年,我對宋家人掏心掏肺,把他們當成了至親骨肉看待。
誰承想,他們一朝攀上高枝,便開始嫌棄我了。
如此也好,省得我還得操心那一大家子的破事。
好友替我抱屈:「可她到處胡說,敗壞你的名聲,你也不能不管管吧?」
我笑道:「放心,她很快就沒閒心到處嚼舌根了。」
等她知道侯府沒錢,還奢靡無度的時候,她哭都來不及。
果不其然,第二個月,宋老太就派人來找我了。
說是她那十兩銀子一丸的藥只剩下十丸了。
讓我趕緊替她去配藥。
我藉口訪友,連門都沒讓他們進。
過了幾日,她還沒收到藥,也坐不住了。
先派人請我回侯府,我藉口感染風寒婉拒後。
她親自上門來。
一開口就是責備:
「你怎麼還沒把丸藥給我送來?非得我親自來找你要嗎?
「眼裡還有沒有尊卑孝道?
「我病了,不能讓你手底下的奴才去配藥?」
我驚訝地看著她:「母親,您的藥沒了,怎麼不讓志安配呢?
「我如今已不當侯府的家,離開前,也把帳都交代清楚了。
「您吃藥總不能還讓我掏銀子吧?」
宋老太很是不忿:「從前都是你配的,難道不讓你當家,你就不給我吃藥了?
「你這是忤逆不孝,我可以到官府告你!」
我故意問:「是不是弟妹她不肯出銀子替您配藥啊?」
宋老太還想裝:「她才接手府里的事務,忙得腳不沾地,我怎好再給她添亂?
「我的藥一向都是你配的,你如今什麼事兒也不管了,讓你配個藥,你還推三阻四,不像樣!」
我看她是真的把我當冤大頭了。
「念在淮安份兒上,我還稱您一聲母親。
「但是您應該知道,當初淮安去世前,給了我放妻書。
「這些年,我念著夫君的恩義,替他照顧您和弟弟妹妹。
「並不代表那是我理所應當該做的,您說呢?」
她臉色驟變,怒不可遏地問:「你這是何意?」
我拿出簽了字,過了明路的放妻書:
「我在離開侯府第二天,就去官府蓋了印。
「如今我已不是您的兒媳了。
「您自然也不能要求我給您盡孝。」
她震驚地看著我,繼而憤怒地問我:
「誰許你擅自和離?
「你這是不守婦道,是狂悖不孝!」
平安終於忍無可忍:
「是我們小姐心善,不然十年前就可以離開侯府了。
「放妻書是大爺親筆寫的,上面還摁了手印。
「你們一家占便宜沒夠,一朝得勢就把我們小姐不當人看。
「如今還想繼續占便宜,簡直不知廉恥!」
宋老太氣得差點兒背過去,指著我和平安:
「反了反了,我看你們是反了,我這就去衙門告你!」
我滿不在乎:「您愛去哪兒告就去哪兒告,慢走不送。」
說完,就讓平安送客,免得她氣死在我這裡,我說不清。
告我是告不成的,但我沒想到,宋家人還真能把無恥踐行到底。
宋老太和李玉琴竟跑來要我的嫁妝:
「你未經婆母允許,擅自和離,有悖孝道,婆母已經做主休了你。
「這是休書,你看好了!」
宋老太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
李玉琴又接著道:「按律法,被休後,嫁妝是要全部扣下的。
「但婆婆心善,特開恩許你帶走三成,剩下的,你立刻交還。」
5
我看了一眼休書,又看向李玉琴:
「不是說不會貪圖我的嫁妝嗎?這麼快就反悔了?」
李玉琴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但還是狡辯:
「我何曾貪圖你的嫁妝,是你不守婦道,理當接受教訓!」
我冷笑:「亡夫宋淮安十年前就給了我放妻書,宋家沒人有資格休我!」
李玉琴嗤笑:「你偽造的放妻書,不作數!」
我震驚地看著她們:「誰說放妻書是偽造的?」
「婆母,志安和兩位妹妹,可都沒聽說過大伯哥臨終前,寫過放妻書啊。
「如果是真的,為何他們都不知道呢?」
我明白了,宋家這些人串通一氣,想讓我手裡的放妻書作廢。
這樣他們便能休了我。
休妻跟和離的區別就大了。
不僅是嫁妝能不能帶走的問題。
還會徹底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
尤其是宋家休妻的理由,是我不孝。
若我不接受他們的條件,奉上七成嫁妝。
那宋老太便可告到官府,論我不孝之罪。
輕則挨頓板子,嚴重的,命都保不住。
這一家人可真夠陰狠毒辣的。
我忍不住問:
「老夫人,你捫心自問,我在宋家這些年,對您如何?對弟弟妹妹又如何?
「你何至於將事情做到這樣的地步?」
宋老太只有一瞬間的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