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張媒婆,我轉身進屋,卻見宋持硯站在那裡,兩眼通紅。
「江浸月,你真要嫁給劉家那瘸子?」
「我不過是敷衍她。」
宋持硯突然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頭:「你說過,一輩子不離開我。」
我點點頭,輕拍他的背。
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我突然驚覺,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面的小男孩,已經是個男人了。
「什麼江浸月,也是你叫的?沒大沒小!」
我想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姐姐。」他輕聲道。
「阿硯,以後不可以與我如此親近。」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放開我,眼中是無盡的委屈。
「姐姐,你是嫌棄我了嗎?」
「你長大了,男女有別。以後,要注意避嫌。」
他臉色徒然一變。
「為了劉家那瘸子,你果然要與我生分!」
「不是的……」
我話未說完,他已經轉身離開了。
直到深夜,宋持硯都沒有回來。
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眼前浮現出他離開時的眼神。
陰鬱,狠戾,壓抑著洶湧而病態的情緒。
就像……五年前!
我突然從床上驚坐起來。
6
我在劉家院外牆根底下找到了宋持硯。
他正在點火摺子。
「你幹什麼!」我衝上去,想打落火摺子,卻被他敏捷避開。
一瞬間,濃郁的酒香沖入了我的鼻腔。
原來宋持硯在沿著屋子外牆全部灑了酒。
「宋持硯,你瘋了嗎?你知道這裡面,是十幾條人命!」
黑暗的月光下,他的臉也顯得黑暗而陰沉。
「他們想從我身邊搶走你,難道不該死嗎?」
我的心顫了一下。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宋持硯對我,竟有那樣的心思!
他的目光里,有我從未見過的痴迷、興奮、瘋狂。
小小年紀,就已經如此殘暴狠戾,偏執極端。
「姐姐,你在怕什麼?」
宋持硯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的聲音依舊純凈溫柔,可我卻感受到了森森寒意。
他濕熱的呼吸在我耳邊邊,引起了我陣陣顫慄。
「阿月,我們說好相依為命一輩子。這麼快,你就想拋棄我嗎?」
我僵直了身子,本能地搖頭。
「宋持硯,不要瞎想。我本就沒有嫁入劉家的打算。」
「那最好。」
「那你收手。」
「好啊。」他熄了火摺子,乖得像我記憶中的那個孩童。
「發誓不再找劉家麻煩。」
「阿月,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不會找任何人麻煩。」
「也不能找張媒人麻煩。」
宋持硯的手指插入我的發間,額頭抵住我的額頭。
「晚了。」他的聲音溫柔又繾綣,「她瘋了。」
我的頭皮瞬間炸開。
「你逼瘋了她?」
「她想奪走你,本該被千刀萬剮。留她一條命,已經是我手下留情。」
「宋持硯,你瘋了。」
「是啊,姐姐。你不知道嗎,從一開始,我就是瘋的。」
宋持硯抬起我的頭,一片柔軟覆蓋上我冰涼的唇:
「我愛你,愛得發瘋。」
7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躺在被窩中,我的身子還在控制不住地發抖。
從七年前布行老闆的死開始,我就應該看出宋持硯的病態。
而今,他大了,他所作所為,讓我感覺無比恐懼。
我突然想到什麼,轉頭看了一眼睡在身邊的兒子。
他極端的控制欲,會不會有一天……
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冷顫。
所有的恐懼化作了一個字:逃。
慢慢地,一個逃跑計劃在我腦中形成。
我若無其事了很長一段時間,對宋持硯的關愛一如既往。
好像已經遺忘了曾經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不愉快。
宋持硯也仍舊一如往常,好像那晚的失控根本沒有發生。
終於熬到了科舉前夕。
我如長輩一般事無巨細地準備了宋持硯上京的行李。
「阿硯,別忘記你曾經答應過我的。為官做宰,出人頭地。」
「姐姐,帶上望雪,我們一起進京。」
「上京路途遙遠,我和望雪在路上只會拖累你。況且,我也放不下酒肆。我就在這裡,等你榮歸。」
「你會一直在這裡等我?不騙我?」
我笑著為他整理衣領:「傻孩子,姐姐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為我請封誥命!」
他將我緊緊摟在懷裡:「阿月,我們說好的,一輩子不分開。」
我也緊緊回抱他:「是,一輩子不分開。」
宋持硯離開後,我立刻盤出了酒肆,離開了這個地方。
帶著望雪,坐上了去往沂臨的馬車。
我早就打聽過,沂臨是公主封地,那裡賦稅輕,商業發達。
我要在那裡隱姓埋名,重新生活。
我望著馬車外的綠樹青山,嚮往著自由的未來時,不曾料到,這會成為我人生中做的,最錯的一個決定。
8
沂臨城正在舉行盛大的花車巡遊。
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突然間人群吵嚷起來,一輛奢華的花車緩緩駛入城中。
沂臨公主端坐於花車中,美艷不可方物。
人群紛紛下跪叩拜。
只有我愣愣地站著,顯得鶴立雞群。
不是我不願跪,而是我,震驚到做不出任何反應。
公主身邊,坐著的駙馬。
是我消失多年的,夫君。
他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慌亂和無措。
而我,心如擂鼓。
牽著江望雪的手早已冰涼一片。
原來,他拿走了所有家產,偷走我的嫁妝,只為討好公主,成為公主的贅婿。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與付承淮相遇。
「站著的那位姑娘,走上前來。」
公主的聲音傳來。
我無奈帶著孩子上前。
「哦?」公主打量了我,又仔細打量了我的孩子。
眼波在孩子和付承淮流轉,然後笑了起來。
「駙馬,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
「跪下!」公主厲聲道。
付承淮非常自然地在大庭廣眾下跪了下來。
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習以為常。
我看著付承淮伏地的樣子,心中湧起的不是暢快,而是同情。
拋妻棄子千難萬險得到的,是這樣毫無尊嚴的榮華富貴。
可憐又可悲。
「這孩子,我帶入公主府教養,你可願意?」公主抬著下巴問我。
我搖搖頭。
「我可以給他請先生,讓他念書。」
「我已給他報了城裡最好的私塾。」
公主冷笑一聲:「我請的,是大學士。」
我躊躇了。
全城最好的私塾,也比不過當朝大學士。
有大學士做老師,相當於半只腳邁入了官場,前途無可限量。
「條件呢?」
公主笑而不語。
我狠下心咬咬牙:「我會離開。永遠也不會出現。」
我忍著淚,將孩子送到付承淮身邊。
「以後乖乖的,父親會為你謀一條更好的路。」
「娘……」孩子拉著我大哭。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狠心甩開他的手。
「拜託公主以後,多加照顧。」
我轉過身,一步步離開花車。
「誰說本宮要你走了?」
公主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猛然轉身。
9
我入了公主府。
自願成為公主侍婢。
做最下等的活。
倒夜香,浣衣,伺候公主駙馬同房。
我親眼目睹付承淮在府中毫無地位,更目睹了他在床上毫無尊嚴。
連床笫間都得跪著伺候。
活得連狗都不如。
有一次付承淮伺候完公主,沒有得到起身的准許,仍舊裸著身子跪在床邊。
公主用腳抬起他的下巴,看向伺立一旁低垂著眼瞼的我。
「江浸月,你恨他嗎?」
「這種人渣,不值得我恨。」我面無表情。
「說的好。」公主眼神突然狠戾,命令我,「給我掌他嘴!」
我毫不猶豫,使出渾身的力氣,狠狠甩了付承淮一巴掌。
「可出了氣?」
「不夠。」
「繼續打,我沒說停,不許停!」
我對著付承淮便是一頓左右開弓。
被他拋棄的痛,忍飢挨餓的苦,受盡冷眼的恨。
全部化作了一個個響亮的巴掌。
淚從我眼中滑落,我邊打邊哭,直到手掌麻木,渾身脫力。
公主才悠悠說道:「停手。」
我住了手:「多謝公主,給我報復渣男的機會。」
然後掀開帘子,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公主冰冷的聲音:「付承淮,瞧瞧吧!你連個鄉野村婦都不如!」
10
在公主府一年之後,我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沂臨公主,在暗中養兵屯馬。
如今皇帝已經纏綿病榻許久,太子又被皇帝以謀反罪誅了全家。
其他幾王奪嫡已呈白熱化。
難道公主她……
思及此,我猛然驚出一身冷汗。
這公主府,是不能待了。
她能不能成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讓自己和兒子捲入這樣的危險之中。
趁著夜色,我帶著兒子逃離了公主府。
我以為我們只是兩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在奪嫡的大壞境下,存不存在根本不影響她什麼。
沒想到沂臨公主卻對我們窮追不捨。
我帶著兒子狼狽逃跑,東躲西藏。
卻終究逃不過她的天羅地網。
「敬酒不吃吃罰酒,江浸月,本宮欣賞你的個性,本想留你性命,奈何你自己作死!」
竟然是沂臨公主!她親自帶兵來追我!
踏踏的馬蹄在我身後響起,她拉開弓,一聲弦響之後,一支箭朝我胸口射來!
千鈞一髮之際,又響起一聲弦響,一支箭對向而出,將沂臨公主的劍穿成兩半。
好箭法!
我看清來人時,瞬間入墮冰窖。
他身騎白馬,一身玄衣,五官精緻地如同畫里的神祇。
可他的眼中,確是令人膽寒的冷酷和狠戾。
他彎起嘴角,對我做了個口型。
「姐姐,抓到你了。」
11
「宋首輔!本宮勸你莫要多管閒事……」
首輔!我睜大了眼睛。
沒想到,短短几年,他已經成為了當今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宋持硯一言不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發一箭,直接射穿了沂臨公主的胸膛!
「沂臨公主意圖謀反,本相已將其射殺!其餘人等,放下武器,本相可從輕發落!」
宋持硯語氣森然,眾人紛紛解下武器。
他翻身下馬,走向我。
「阿硯……」
他蹲下身,神色複雜地看著江望雪。
「叫叔叔。」我對孩子說道。
「阿硯叔。」
雖然幾年未見,但江望雪並未忘記他,也沒有認生。
宋持硯向江望雪伸開了雙臂。
曾經,他也是這樣,對著幼小的望雪,伸開雙臂。
江望雪笑著撲向他:「叔叔!阿硯叔叔!」
宋持硯抱著他起身,向小時候一般轉了一圈,然後把臉貼在望雪的面頰上摩挲。
我的嘴角也泛起了笑。
雖然他瘋,但是他對孩子,是真心的喜……
只聽得咔嚓一聲,我的笑凝固在了臉上。
宋持硯,手還撫在孩子的脖子上。
孩子的笑聲,還卡在嗓子眼。
可江望雪的腦袋,就那麼直直地耷拉了下來。
眼睛瞪得滾圓,似乎在問,為什麼?
「啊!」我發出了悽厲尖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被他最信任,最不設防的人,親手擰斷了脖子!
12
「我的孩子!」我發了瘋一般上前,搶過他懷裡的孩子。
孩子身體還熱,可已經沒有了呼吸。
「宋持硯!為什麼?你為什麼殺了他?為什麼?」
我撿起地上的箭捅向他。
「你殺了我兒子!我要你死!」
宋持硯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扣在懷裡。
一手抽掉我手中的箭。
「姐姐。」他的聲音如鬼魅一般,「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一輩子不離開我。可你讓我好找啊!」
「因為這,你就要殺我兒子?」
「姐姐,你嫁給我,我就告訴你為什麼。」
「呸!你做夢!」我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
他撫摸著自己的臉,淡然一笑:「沂臨公主犯上作亂,你猜,她的駙馬會怎麼樣?」
我心裡一跳。
付承淮,恐怕也……
他將我抱上馬車:「姐姐,我們很久,沒有見他了。
你知道他在哪裡嗎?他被我抓住了呢!
你想見他嗎?」
我抱著孩子的屍體,縮在馬車角落,渾身瑟瑟發抖。
他蹲在我身前,像那日劉家牆邊一樣,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聲道,
「別想著跳車。姐姐,你要是敢跑,我就敢讓望雪死無全屍。」
聽到望雪的名字,我的心如撕裂般疼痛,絕望到連淚都流不出來。
他溫熱的唇在我額上摩挲: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阿月。」
13
我的兒子剛死,我便與殺子仇人成了親。
蓋頭下,我的嘴被封。
嫁衣下,我的手被禁錮。
宋持硯這個瘋子,舉辦了一場浪漫又盛大的婚禮。
這些刺目的紅色,在我的眼中,都是我兒子身上鮮紅的血。
宋持硯將封誥詔書捧到我面前。
「阿月,你的心愿,我完成了。」
我伸出被禁錮著的雙手,將詔書和印章打翻在地。
眼底是怒極的鮮紅。
他將我抵在床上,把我的雙手抵在頭頂,細密的吻鋪天蓋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