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乾爹不做二皮匠之後,專給人修補衣裳。
接的自然不是自家村裡的活,畢竟沾過死人,村裡上下哪個不嫌晦氣。
像鎮上,隔壁鎮上,稍稍遮掩些,總能接到活。
劉嬸操持家事外,還得管著院後頭一小塊地。
收成好的時候,種的蔬菜也能買些錢。
我雖有些縫補的手藝,說到底不如乾爹。
不過在秦府做了十年的事,對各種名貴的布料了如指掌。
雲錦。蜀錦。妝花緞。單羅紗……
漸漸地,乾爹從原本的普通衣物,漸漸也能修補些金貴寶貝的衣料。
這些嬌氣的衣裳不慎撕裂或是破漏,底下伺候的人怕主子發現,便悄悄送到這裡來。價錢也可觀許多。
轉眼月余,我也漸漸習慣村裡的日子。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天氣熱起來,我和穗穗都換上了輕薄的小衫。
在她小衫的胸口,我繡了只小小的麥穗。她很喜歡,隔幾天便喊著要挑這件穿。
院子裡養了棵歪脖子老槐樹,初夏時節,潔白的槐花落了一地。
我在枝丫上給穗穗扎了個鞦韆。
「阿姊,推高一些,再高一些。」
穗穗咯咯笑著,鈴鐺般清脆悅耳。
鞦韆高高地盪下來,又晃上去。
恍神間,我仿佛看見了姜府那個小姑娘。
「阿姊。」
小姑娘還在叫我。
我定睛一看。
哪裡是什麼幻覺?
姜暮煙提著裙裾,追到了門口。
被半人高的柴扉攔著,露出張氣鼓鼓的俏臉。
穗穗見來人,鞦韆也不盪了,兩根麻繩悠悠停了下來。
小娃娃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地打量。
「長得漂亮。」
「戴著很貴的簪子。」
「衣裙又軟又輕。」
「還掛著荷包!」
「呀!阿姊,我見到千金小姐啦!」
她仰起頭看我,眼中滿是艷羨。
我摸了摸穗穗的童花頭:
「是呢,這是姜家二小姐。」
9
「我沒許你離開姜府,你怎麼就偷偷走了!」
姜暮煙梗著脖子質問我,眼底一片潮紅。
我扶著穗穗從鞦韆上下來,替她撣了撣屁股上的灰。
「姜二小姐可能忘了,我並沒有和姜府簽賣身契。只是謀個差事,來去自由。」
姜暮煙一聽,眼眶紅得更厲害了。
她忙走上前,欲拉我的手。
可語氣里仍舊帶著指責:「即便……即便如此,你也該與我說一聲。」
我不知道的是,那夜她在房裡等了又等,蠟燭都燒完了。
姜暮煙心中起初是煩悶,還想身為下人這般不守規矩,等到人定要好好懲戒。
到了下半夜,她心下才開始有些慌亂。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即便是胡思亂想了各種遭遇不測的可能,姜暮煙都不曾想過,她的阿姊會丟下她離開。
直到第二日清晨,才有管事嬤嬤來通報。
「昨兒個晌午剛過,阿雨便支了當月的工錢告假了。」
「還以為和二小姐請過辭呢。」
我冷眼瞧著那個我一手拉扯大的小姑娘,如今眉眼長開,與丟下我們的阿娘有些相像。
整一身的浮光錦,堆金積玉,往這小院一站,好似九天玄女下凡塵。
「地上都是泥,姜二小姐小心裙子。」
這條吉字紋百迭裙她向來寶貝,沾了泥最難清洗。這個我倒還記得。
原本姜暮煙還在猶豫,這下直接牢牢抓住了我的手,哭腔濃重:
「阿姊,阿姊你是不是生我氣了。這些年在姜府都是你陪著我,我,我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
「我可是你妹妹啊,你怎麼忍心拋下我?」
「你看,你做的荷包,我還帶著呢。」
說著,她去撩那掛在身側的荷包給我瞧。
還是嶄新的。
穗穗見狀,皺起眉頭,氣鼓鼓地去推搡姜暮煙。
頗有幾分劉嬸潑辣的風姿。
「你叫誰阿姊呢!不許搶穗穗的阿姊。」
姜暮煙也氣急,一把推開了擋在中間的穗穗。
「我與阿姊留著相同的血脈,你算哪門子妹妹?」
穗穗被她推的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哇哇大哭。
我趕忙上前,將她抱在懷裡好生安撫。
「好穗穗,不是有血緣的才叫親人。在阿姊心裡,你就是我妹妹。」
「阿姊!」
姜暮煙表情比哭還難看。
穗穗這孩子一鬧,將劉嬸和乾爹從屋裡招了出來。
兩人哪裡見過這個陣勢,一出屋門,只見院中站著個金光閃閃,仙女似的人物。
還道是哪個貴族小姐上門取衣裳來了。
姜暮煙看看劉嬸,又看看牛二皮匠,乾乾地喚了聲「乾爹」。
他這才猜到這仙女似的人物是哪位。
冷哼一聲:「喲,千金小姐來了。」
10
醬排骨。
小蔥炒雞蛋。
爆炒時蔬。
玉米饃饃。
今日的午飯格外豐盛,穗穗的眼睛都亮了,臉都要埋進碗里。
排骨的醬汁糊在嘴邊,吃得兩隻眼睛發亮。
劉嬸眼觀鼻,鼻觀心,總覺得場面有些不對付。
「哎喲,還有個湯給忘了。姜二小姐稍等。」
說著,她便揣著自己的飯碗朝外頭廚房去了。
姜暮煙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一頓飯吃得蝎蝎螫螫,始終沒動過筷子。
連衣袖都不願往桌上擺。
倒還是劉二皮匠看不下去了,猛地把碗一摔。
「姜千金吃不下就趕緊走,在這顯誰的眼?別倒我們胃口!」
穗穗嚼著排骨從米飯堆里抬起頭,腮幫子鼓鼓。
今天的菜這麼香,怎麼會倒胃口呢?
姜暮煙原本縮回去的眼淚,這下又啪嗒啪嗒往碗里掉。
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氣氛詭異,劉老頭也吃不下了,夾了半碗小蔥炒雞蛋蹲院子裡吃去了。
「阿姊,你隨我回去吧。這裡這樣寒磣,哪有家裡快活?」
我擱下筷子,覺得有些好笑。
「姜府是二小姐的家,不是我的家。」
「在姜府這些年,你晨起時我要鋪床疊被,梳妝打扮,用膳時我要在一旁布菜奉茶。衛生洒掃,漿洗衣物,熏衣熨燙,守夜當值……樁樁件件瑣事到子夜都做不完。」
「姜暮煙,如今回了牛家村,我才是真的快活。」
她仍止不住哭,一句話說得抽抽噎噎。
「阿姊你別說氣話,別怪我了好不好。」
從前我最怕我這個妹妹哭。
她一掉眼淚,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為她摘來。
可如今,我心底一片清明。
唾手可得的真心,只會遭人踐踏。
「阿煙,往日是我沒想明白。」
「這些年你既做實了身份,便就是姜家的二小姐,姜侍郎嫡出的女兒,姜姝的妹妹。與我這個鄉野孤女再有攀扯瓜葛,指不定何時便被人抓了把柄去。」
「你有這因緣逆天改命是你的造化,往後便忘卻前塵舊事,朝前看。」
「把淮南牛家村忘了,把我這個阿姊,也忘了吧。」
「我也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聽我這麼說,姜暮煙望過來的眼神黯了黯,滿是哀求。
「阿姊,我從未想過你不在,你不在我一個人可怎麼辦啊?」
她不知我苦,也不諒我難,只是怕我不在她身邊。
我覺得嘴裡發苦,竟不自覺笑了出來。
「姜暮煙,我十五年青春和真心,都給了你這麼一個妹妹,我無愧,也不欠你什麼。」
「吃完這頓飯,你就回去吧。」
「往後我不在,你凡事多留個心眼,總沒有壞處。」
說完這句,我將面前自己的碗筷一收,也不看她,往外頭院子裡去了。
11
這一年的秋日格外短,舒舒爽爽的天氣只過了半旬。
氣溫驟然下降,許多大戶人家的冬衣壓在箱匣,突然就要拿出來穿。
被蟲蛀了的,破損的,都沒來得及修補。
於是乎,乾爹修補衣裳的活計一下子便多了起來。
這日隔壁鎮上李員外的管家來取衣裳。
乾爹手裡的狐裘斗篷還差幾針,便在院中閒聊幾句。
不知怎的,話題就扯到那管家的胞弟。
說是如今在京城的姜尚書家找了份正經差事,也算是有些出息。
「京里的尚書不是姓丘麼,何時改姓姜了?」
我忙著替乾爹穿金線,隨口問道。
那管家是熟客,知道我過去在京城謀事,有些得意地接過話:
「姑娘不知,上月那姜侍郎升了官,如今成了姜尚書哩。」
再次聽到姜府的消息,倒是久違。
見我確不曉此事,管家來了興致,神秘兮兮低聲道:
「聽我家胞弟說,姜尚書此次高升,是賣女求榮。」
「姜尚書早些年就想與朝中的張丞相結親,可惜張丞相家的兒子有瘋病,好的時候痴痴傻傻,病的時候失智發狂。好人家的女兒避之不及,他卻上趕著將女兒嫁了過去。」
我心中一跳,隱約有些猜測。
「那嫁過去的,是姜大小姐,還是姜二小姐?」
「那自然是姜二小姐。姜尚書的夫人本就出生名門,怎麼會把自己嫡親的姑娘許給一個傻子?姜大小姐早被說與了永寧侯家的小世子,人家可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
是了。
怪不得後來姜侍郎與夫人沒再派人往彬州求證。
姜姝對待姜暮煙的態度,也在驟然間變得不同。
原來,早存了如此的心思。
姜暮煙是不是姜家真正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需要一個女兒來代替姜姝嫁人。
我沉默半晌,沒再追問。
乾爹咳嗽幾聲,偷偷覷我的反應。
我與他一個對視,只笑了笑。
這已然是她自己的人生。
與我再無關係了。
12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
我攢了點錢,在第二年桂香飄飄的時候,給穗穗報了村裡的私塾。
「女娃子嫁個好人家就行,讀什麼書?」
乾爹捻著繡花針,湊在衣料前絮絮叨叨碎嘴。
劉嬸聽見了,一記白眼飛了過去。
「你知道個屁,咱家雨姑娘見過世面,定是為了穗穗好,聽她的。」
我笑盈盈道:「倒也不是要做大學問,至少得識字,不至於叫人瞧不起,更不能被人騙了去。」
穗穗看看我,又看看劉嬸,抿著嘴偷笑。
私塾的先生姓柳,從京城來,是個科舉落第三次的秀才。
胸中意氣被磋磨殆盡,索性到南邊偏僻村裡開起了私塾。
他性子溫和,斯斯文文,平日裡多講幾句話便要臉紅。
但教起書來一絲不苟,打雷颳風都能充耳不聞。
我陪穗穗旁聽了幾次,便放下心來。
第三日接穗穗放堂時,那私塾先生叫住了我。
「穗穗阿姊。」
我茫然轉過身,他略略猶豫朝我走上前,一張臉漲紅。
「沒有冒犯姑娘的意思,眼下塾里學生多了,我一人有些顧不過來。姑娘若是得空,能不能幫忙做些洒掃,管教孩子的活,旁的時間也可以留下來旁聽。」
似是怕我誤會,末了又鄭重加了句:「工錢好商量的,姑娘說個數。」
我細細一想,倒也是個不錯的活計,便答應了下來。
到了晚間穗穗在屋裡寫課業,一個「永」寫得歪歪扭扭。
她猛地抬頭問我。
「阿姊,以後要和我一道去書塾啦,你開不開心?」
「是你和柳夫子提的吧。」
穗穗嘿嘿一笑:
「我看阿姊此前旁聽,學得比我還認真呢。」
「夫子怕你和一群娃娃一道做學生不好意思,便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我心裡一暖。
二十一歲這年,我也能上書塾,學習讀書識字了。
雖然,距離最初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已經過去了十年。
時間,挺是無情,卻也有意。
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後來幾年,我有陸陸續續聽聞姜暮煙的消息。
說法很多。
有說她在姜姝大婚喜宴上大鬧一場,成了賓客的笑柄,從此姐妹離心。
也有說她哭著鬧著要和那丞相之子和離。
而這些,我已經不再關心。
歲歲年年,我心中唯有二事:
一願舉家和樂,親眷康健。
二願天地舒闊,自由無疆。
13姜暮煙番外
我五歲時,從淮南牛家村來到京城。
搖身一變成了京城姜侍郎的千金。
那時候我年歲還小,許多事已經記不大清了。
只記得入城那日,正值暖融融的陽春三月。
飢腸轆轆的阿姊和我手牽手,站到了姜府大門口。
兩人的手心都汗涔涔的。
「阿煙,記住了,不管別人怎麼問,你只管拿著信物一口咬死,你就是姜家的女兒。」
我點了點頭。
阿姊深吸一口氣,叩開了門。
姜府和牛家村。
當真一個是天堂,一個是陰溝。
連個丫鬟都能穿得上體面的衣服,吃得上白面饅頭啃得起肉。
我不敢抬頭,都是身邊的阿姊在回話,聲音細細聽還在發抖。
那時候,我偷偷望了一眼。
屋裡頭那些個仙女似的丫鬟,簇擁著另一個更美的仙女。
她只比我大兩歲,打扮得十分嬌艷,烏黑的髮髻上簪了兩朵重瓣海棠。
姜侍郎,哦不對,我父親介紹說:那是你姐姐姜姝。
很快,姜府對外宣稱,我是彬州老家來的二小姐。
是姜侍郎的髮妻所生,也是嫡出的女兒,不是庶出。
丫鬟們端著鑲珠繡金的衣裙魚躍而入。
頭戴珠翠,頸套八寶瓔珞,花紋繁複重工刺繡的百迭裙一穿。
我飛上枝頭成了金鳳凰。
起初姜姝並不理睬我,見了我就冷著臉,或是直接繞路走。
每每這時,我便緊緊攥著身邊阿姊的手。
「阿煙,沒事。她只是與你還不相熟。」
後來不知怎的,姜姝開始親親熱熱喚我「煙妹妹」。
阿姊提醒我,姜夫人和姜姝有些奇怪。
可姜姝送我我好看的珠釵,帶我去屋裡瞧她收藏的寶貝,教我如何做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她定是覺得我這個妹妹被搶走了,她心生嫉妒。
每每我與阿姊有些親昵,姜姝便會出言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