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話,是算不得數的。
6
到淮南時,已是晚春。
一下馬車,春雨細細密密,蒙了層霧似的。
枝頭一叢叢的柔粉色花雲,在雨中沉沉墮墮,暗香浮動。
乾爹年紀大了,已經不做二皮匠了。
見到他時,他正在院子裡縫衣裳。
五大三粗的小老頭手裡攆著針線,有些詭異。
一抬眼瞧見我,針戳偏了,扎進手指里,氣得他大罵了一聲。
「這是誰家醜丫頭!」
我悻悻一笑,叫了聲「阿爹」。
聽見動靜,屋裡慌急慌忙跑出來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好你個牛老頭,你個死人板板,又在哪裡沾花惹草了?」
一雙粘了濕麵粉的手抓著柄菜刀,見到我的臉一愣。
後頭又踉踉蹌蹌追出個小丫頭,看了我一眼就嚇得「哇」地哭起來。
「阿爹您不僅討了老婆,連孩子都有了哇。」
他上前捧著我的臉,左看右看。
像端詳一塊破裂的布帛。
那枚繡花針就比在我眼前,怪嚇人的。
末了嘆了口氣:「你這傷,早些時候找我來縫,也不會這麼難看。」
「嘖嘖,小時候多漂亮的丫頭。」
我不知說什麼,只扒拉著額前的碎發,想遮掩些。
那女人一巴掌拍在他腦後:「說什麼呢,你那給死人縫的手藝,多不吉利。」
乾爹鼻子一哼哼:
「你那妹妹呢?」
「借你的光做上千金小姐,把你這個阿姊給丟了?」
我鼻子一酸,忍住沒哭。
乾爹的小娃娃叫穗穗,掛著個鼻涕泡,藏在他身後探出半個腦袋。
許是好奇戰勝了恐懼,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著我。
就像是小時候的阿煙。
約莫成了家,乾爹性子也沒從前古怪冷漠,多出了幾分真意。
他牽起身後的穗穗,將她推到我面前:
「來,認認,這是你阿姊。你可就這一個阿姊啊。」
穗穗還是有些害怕,伸出小手拉了拉我的裙裾,乖乖叫了聲阿姊。
「行了,你一把年紀,也是個老姑娘了。左右是嫁不出去,就在家裡歇一陣子,替你劉嬸一道做些農活吧。」
「阿雨,你別聽這死老頭子瞎說。」
劉嬸大抵想安慰我,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麼。
兩隻手無措地在粗布圍裙上搓了又搓。
在阿煙身邊做了十年侍女,我也二十歲了。
其他這個年紀的姑娘,怕是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我一心只想著阿煙,從未想過自己的事。
再加上臉上有疤,轉眼竟生生蹉跎了好些歲月。
劉嬸見我不說話,一個上前,親親熱熱拉住我的手。
「雨姑娘,以後你就在這住。我和穗穗,還有老劉頭,咱一家人。」
7
穗穗聽說我在大戶人家做侍女,總要來纏著我。
這日她又端著小板凳坐在我身側:
「阿姊,那大戶人家的千金長什麼呢。」
我略想了想。
「長得漂亮,像天仙。」
「頭上會戴很貴的簪子,穿又輕又軟的衣裙,掛著繡工精緻的荷包。」
穗穗眼中滿是羨慕,發出了「哇」的驚嘆。
我將撅好的豆角丟進籃里,想起了及笄禮送給姜暮煙的荷包。
可能,早就被她丟掉了吧。
「做千金小姐真好。阿姊,我也想做千金小姐。」
我望著穗穗紅撲撲的臉蛋,將她被汗黏住的劉海撥了撥。
「穗穗做了千金小姐,還會記得阿姊嗎?」
小娃娃仰起臉,眼神中有些困惑:「怎麼會不記得呢?阿姊就是阿姊呀。」
姜暮煙曾經也這般。
在我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風雪裡,她聲音微弱卻堅定:
「等我做了姜家小姐,我一定會把最好的都留給阿姊。我要阿姊陪在我身邊,和我一起享福。」
剛入姜府時,阿煙膽子小,夜裡總做噩夢。
夢見姜老爺姜夫人發現她鳩占鵲巢,將她拖進大獄。
春夜驚雷炸響,甩下一道道刺眼白光。
阿煙夢魘中哭喊:「阿姊救我!我沒撒謊,就是姜家小姐。打死我也是姜家小姐。」
我從隔斷床上鑽進阿煙被窩徹夜哄她,鞋襪都來不及穿。
可下一段記憶,就是她冷眼覷我。
「胡亂攀扯什麼?」
「我只有姜姝一個阿姊。」
那年除夕守歲,她在暖融融的屋裡,親親熱熱和姜姝咬耳朵,說著姐妹間的體己話。
姜姝一時興起,說想吃冰糕,便讓我呈著餐盒跪在門外頭晾著。
屋外的寒風似刀,一下下刮著我的臉。
嬉笑打鬧聲從屋裡傳出來,仿佛兩個天地。
「阿姊,阿姊,你怎麼不開心呀?」
穗穗伸著小手摸我的眼睛,雖眼尾發紅,卻沒有潮意。
「沒有,阿姊有穗穗,阿姊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