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鈺結婚當天,他家收養的妹妹穿著婚紗來搶親。
在酒店門口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謝鈺從此記恨上我。
他錯過我們的蜜月,不再和我說一句話,堂而皇之地請神進我們的新家。
為他死去的妹妹求神拜佛。
1
事情發生後,謝鈺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今天是我們原定出發度蜜月的日子。
航班時間剩最後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在機場給謝鈺打電話。
電話撥了一個又一個。
那邊始終是忙音。
蜜月的時間和行程都是婚禮前定好的,商量的時候謝鈺在處理文件。
聞言放了手中的電腦,過來抱我:「你想去哪?」
我縮在他懷裡刷攻略,恰巧看見冰島的極光,就說要去這裡。
謝鈺笑了聲,親了親我側臉,說:「好。」
後來行程和票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弄好的。
他說:「老婆只要人來就好了。」
?
我期待了很久的蜜月旅行。
在航班起飛的那一刻終於成了泡影。
謝鈺的電話最後都沒有接通。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窗外天光漸暗,空蕩蕩的房間,我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掉眼淚。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去。
我只是想,他能和我說句話。
2
謝鈺在和我冷戰。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地不理我。
四天前是我們的婚禮,也是他養妹的祭日。
我沒有料到他妹妹會穿著婚紗來搶親,也沒有料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只記得回過神時,向來冷靜的謝鈺情緒迅速崩塌。
他像瘋了一樣撲向馬路上那個穿白色婚紗的女人。
周圍人聲嘈雜。
大中午的太陽晃得我眼睛有些發暈。
過載的信息量讓我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
我儘量忽視自己婚紗上被濺上的血跡,撐著擠過人群去攬謝鈺的肩膀:
「謝鈺,謝鈺,你冷靜一點。」
「救護車。」
「我們先打救護車的電話。」
謝鈺垂著頭,始終沒有分給我半個眼神。
救護車姍姍來遲。
謝鈺跟著醫生上救護車的時候,我想去牽他的手。
我說:「我和你一起去。」
他狠狠甩開了我的手。
車子呼嘯離去,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明明是大中午。
我卻像是落入冰窟。
3
那天的婚禮,到底沒能繼續下去。
我到家的時候,謝鈺已經從醫院回來了。
客廳里掛的婚紗照被罩上了黑紗,原本貼的喜字也被他撕下來,在地上零零散散落著。
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垂著頭。
身影有些寂寥。
我放輕了腳步,試圖安慰他。
只是開口時喉嚨有些發緊:「謝鈺……」
我想說人死不能復生,想說逝者已逝,想說……
腦袋裡翻來覆去都是些無用的套話,唯獨一個念頭在紛繁的思緒里無比突出:
——她為什麼非要選今天來搶親?
她這樣、算不算是——
活該?
?
「是我們的錯。」
謝鈺忽然出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下意識地抬眸,卻對上了他空洞又冷淡的眼,像冰淬的劍。
一下刺進我的心臟里。
謝鈺像在看我,又像是沒有聚焦。
他再次開口:
「是我的錯。」
「我不應該把婚禮定在今天。」
「我不應該騙她。」
「謝鈺!」
「別說了。」
「我不應該在下樓的時候遲疑了一會兒。」
「我不應該……」
「別說了……」
我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
眼睜睜地看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看他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卻漸漸小下去。
?
我害怕。
我怕他說——
我不應該和你結婚。
4
謝鈺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聊到他的妹妹,甚至幾乎沒有。
我想問,可我知道,謝鈺不會回答我。
他去洗澡的時候,我拿他的手機打遊戲。
謝鈺對我從不設防。
密碼我知道,開鎖的時候不小心點進備忘錄。
裡面洋洋洒洒,全部都和他妹妹有關。
?
5 月 17 日
和小寶路過一家玩具店,她看了一會兒櫥窗里的娃娃。
迪士尼新出的兔子玩偶。
明天下班的時候和花一起買回來給她驚喜。
?
6 月 20 日
半夜發現小寶熬夜工作。
明早早餐要多放點水果。
?
7 月 1 日
換季。
周末帶她去買新衣服。
?
8 月 26 日
小寶近幾個月有點月經不調。
記得帶她去醫院。
?
9 月 15 日
小寶說口紅用完了一支。
出完差回來記得帶她去買。
……
小寶是謝鈺和他家裡人對他妹妹的暱稱。
她是他們一家人從孤兒院裡找回來。
小心翼翼護著的寶貝。
?
我記得翻完備忘錄的時候,我好像哭了。
因為我也是孤兒。
爸媽死後沒有人願意要我,我被丟進了孤兒院。
燒死父母的那場大火變成我的陰影,在夢裡將我反覆炙烤。
偶爾夜半驚醒,被我的喊聲吵醒的阿姨揉著惺忪的睡眼,握著竹鞭狠狠抽在我身上:
「半夜不睡鬼叫什麼?」
「你要死啊!?」
?
孤兒院的日子很糟糕。
所以我才羨慕謝鈺的「小寶」。
我羨慕她有那麼多的愛。
又嫉妒。
嫉妒明明我們都是孤兒,她卻比我好那麼多。
她肯定是被他們寵壞了,才會選擇在我婚禮那天,穿婚紗來搶親。
可是因為她。
我又再一次什麼都沒有了。
5
謝鈺回來得很晚。
樓道間昏黃的燈光透過門縫,落在他身上。
我從半夢半醒間清醒,臉上的淚痕已經干透。
謝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半秒,又無波瀾地移開,像是沒有看見我一樣。
他並不打算解釋那些未接的電話。
屋裡沒有開燈,謝鈺路過我身邊時,腳步沒有半分停頓。
我看著他慢慢踱步進了臥室。
門被輕輕帶上。
我不受控制地起身,跟著他的腳步停在我們的臥室前。
「謝鈺。」
我放柔了聲音喚他的名字。
那邊無人回話。
我放低了姿態:
「對不起。」
「我不知道那天她會這樣。」
「人死不能復生,我們不能總活在傷痛里。」
「謝鈺。」
「我會一直陪你的。」
「不管有多難過,我都會一直陪你的……」
?
其實我更想說。
「謝鈺。」
「我也很難過。」
「那也是我期待了很久很久的蜜月。」
「那也是我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婚禮。」
「謝鈺。」
「你能不能。」
「能不能——」
「回頭看看我?」
?
夜晚寂靜無聲。
好半天。
我才從未掩實的門縫中聽到一聲漫長的嘆息。
男人壓抑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色里無比清晰地穿透我的耳膜。
帶著隱隱克制的哭腔與苦痛。
我聽見他說——
「小寶。」
「你為什麼,不來看看哥哥呢……」
?
——像是實質的銀針。
刺穿我的耳朵。
又從體內,一直深入心臟。
疼痛在瞬間蔓延至全身。
?
一門之隔。
卻被分成了兩個世界。
有人盼生者回頭,有人求死者入夢。
?
死生不相逢。
6
我假裝沒有聽見謝鈺的話。
在他平復好心情之後,還是悄悄進了房間,躺在他身邊。
謝鈺背對著我。
我就看著他的背影。
我知道他沒有睡。
謝鈺從前愛和我面對面躺著睡。
我長大後極少做噩夢,偶爾一兩次,驚醒時往他懷裡鑽。
謝鈺被我鬧醒,一把把我撈在懷裡。
輕吻我額角,聲音溫柔:「不怕,不怕,我在這兒。」
我問他,「為什麼總是面對著我睡呀?」
謝鈺就笑,像層層化開的冰,露出內里柔軟的心臟。
如此赤忱。
他說:「因為一睜眼就能看到你呀。」
?
發婚禮請柬的時候有同學訝異,悄悄問我,為什麼會和他在一起。
因為是謝鈺呀。
因為是謝鈺——
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肯定能幸福。
我是如此堅信。
直到今天。
我所相信的東西一點點崩塌。
所有的情形再明顯不過地告訴我。
謝鈺愛的人——
是他的妹妹。
?
「謝鈺。」
我小聲喚他的名字。
聲音很輕很輕。
像是怕我自己反悔一樣。
我說:
「謝鈺。」
「我們離婚吧。」
7
謝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只是背著身。
像往常那樣,不理我。
8
第二天起床時,我才發現家裡有人的聲音,像是在爭吵些什麼。
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腳還未踏出一步。
就看見客廳里,謝鈺坐在沙發上垂著頭,他的爸爸媽媽站在一旁,說著什麼。
我開口小聲地喊:「爸,媽。」
可他們對我的喊聲置若罔聞。
謝鈺垂著頭,嘴裡不住地念叨著什麼,聲音很輕。
我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
「她承認是她的錯了……」
「……她和我道歉……」
「讓我原諒她……」
謝叔叔沉默一瞬,問他:「你說了什麼?」
「我沒有理她。」
周阿姨卻陡然激動起來,握著杯子的手向上一揚,又向下重重揮去。
玻璃杯子猛地在我跟前炸開。
碎片四處飛濺。
伴隨著她尖銳到有些破音的吼聲:
「那是她咎由自取!!!」
「就是她的錯——」
「你不准原諒。」
「謝鈺,不要和她再多說一句話。」
?
我呆呆站在一旁,任由眼淚掉落。
其實謝鈺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至少謝鈺妹妹沒有死的時候是。
結婚前我第一次去謝鈺家吃飯。
周阿姨親手給我戴上一隻成色上好的玉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她卻不由分說地給我套上,順帶摸了摸我的頭髮:
「傻孩子。」
「媽還給你準備了好多東西呢,都算你的嫁妝。」
「謝鈺的彩禮歸他自己掙。」
?
她從沒嫌棄我是個孤兒。
甚至結婚前,顧念我無父無母,女兒出嫁時也沒人給準備嫁妝。
她也幫我備好了。
那時我望著她,淚眼汪汪地喊了一聲:「媽。」
她笑著把我摟在懷裡,輕撫我的後背。
那個時候謝鈺端了兩杯茶上樓。
看見我伏在他媽媽懷裡,也只是笑。
見我看他,他就朝著我做口型。
一頓一頓。
叫我辯得分明:
「好,想,快,點,娶,你。」
?
最後我到底沒忍住,用力關上了門。
加大的聲響好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回頭對上我的眼,謝鈺和他爸爸也一塊兒看過來。
可他們的臉色卻沒有一點改變,同樣的冰冷。
周阿姨對上我的眼神後又錯開,沒有理會我跟前的玻璃碎片。
冷著臉徑直往房間走。
?
「媽。」
我垂著眼,手撫上左手腕上的玉鐲,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把玉鐲退下來,緊握在手裡,試圖跟上她:
「這個鐲子——」
話沒說完。
她揚起的手撞在鐲子上,我沒拿穩,鐲子瞬間飛出去。
落在地上,和先前那個玻璃杯一樣四分五裂。
?
我呆呆看著地上的碎片。
抬頭,望見的是周阿姨蹣跚的背影。
她像是最近一下蒼老下去了。
因為她的「小寶」。
因為她失去了她的女兒。
可我呢。
可我。
又做錯了什麼?
9
謝鈺開始慢慢不再回家。
其實他在不在家裡都是一樣的。
因為我在他眼裡,就是一個透明人。
他不會和我說話,不會吃我精心準備很久的早餐,不會在我哭的時候給我擦眼淚。
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裡,我都看著他的背影,聽他痛苦又壓抑的喘息。
越是夜深,越是痛苦。
一開始我也哭,後來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我一次次拿出草擬好的離婚協議,哀求道:「謝鈺,簽字吧。」
可他永遠不回應我。
那紙薄薄的協議書,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頭柜上。
10
冷戰近半個月後,我沒有想到,謝鈺會出現在熱搜上。
視頻是昨晚爆的。
視角有些亂,像是偷拍。
昨晚暴雨下了一整夜。
視頻里的男人在虔誠求佛。
他穿著襯衫西褲,身形頎長,在如注的雨里像一棵挺拔的竹。
寺廟建在高處。
三千階青石板路。
三步一跪。
從山腳到山頂。
他沒有停過。
?
網友傳視頻的時候,配的文案是:「好想知道他求的什麼。」
四十多萬條評論里,有一條被頂上了熱搜。
——「看背影好像是我老闆,如果是的話,他妹妹前不久去世了,應該是求的關於他妹妹。」
——「不是親妹妹,悄悄說一句,我老闆很冷淡的一個人,只有他妹妹來公司找他的時候他能心情好一整天。」
——「剛入職的時候去老闆辦公室,他桌子上擺了一個黏土相框,粉粉的,一看就是小女孩做的,和他辦公室不搭。後來和前輩八卦,才知道是他妹妹十六歲的時候做的,好多年了。」
——「我後來偷看過那個相框,是老闆和妹妹的合照,兩個人很配。」
——「老闆妹妹偶爾來公司,聽說她很忙,我碰見過她一兩次,特別漂亮,人也很好,還給我們帶小蛋糕。」
——「我還以為他們能一直在一起呢。」
這句話後面有很多網友在評論。
我的手指在展開評論的更多上頓了很久,到底沒有點下去。
?
退出評論區後,畫面還在繼續播放。
下雨的石階潮濕而泥滑,畫面上的人膝蓋彎下去太多次。
起身的時候踉蹌,頭差點磕在地上。
可他也只是停頓了一瞬,又撐起身子。
迎著瓢潑的雨,再次邁步。
?
視頻里那個人。
我的丈夫。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丈夫,把我當作透明人的丈夫,卻在下著暴雨的夜裡,三步一叩首,去為另一個女人拜佛。
他要求什麼?
是求他的「小寶」來世平安無虞。
還是求他們下輩子前緣再續,比翼連理?
我不知道。
我像是自虐一般,反反覆復地看這個不滿三分鐘的視頻。
一直到天光大亮。
我喉嚨嘶啞。
麻木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10
謝鈺從不信鬼神。
我其實也不太信,但總想求個好兆頭。
在一起的時候,朋友說外省有個寺廟很靈,香火很旺。
我心裡記著,出去玩的時候特意加上了這個廟。
寺廟內人頭攢動。
我在殿內求了一支簽,又拜了三拜。
出來時看見謝鈺在殿外等我,見我出來,他笑著迎上來,手指拂去我頭髮上的香灰。
我被殿前掛滿紅牌的樹吸引了目光,拉著他的手也去寫。
寫完才發現謝鈺沒動筆,側著臉看我,目光認真。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怎麼不寫點什麼呀?」
「這個廟很靈的。」
他回過神,把我晃動的手抓住,握在手心。
偏頭看著殿內被遮擋了一半的神像,神情理智到有些冷淡。
我聽到他很輕地呢喃了一聲:「我不信這個。」
倏爾又轉頭,望著我笑,眼角的冷意化開。
他說:
「現在已經很好了。」
「你在我身邊,爸爸媽媽身體健康。」
「我別無所求。」
我笑了聲,上前親了他一口,指使他把我的祈福牌掛高點。
謝鈺依言照做,給我挑了個乾淨的枝頭掛上去了。
?
這一刻我才清醒。
什麼不信鬼神。
不過是未生妄念罷了。
11
為一個死人求神拜佛。
連我都覺得好笑。
可謝鈺卻認真了。
他請了神像回家,在客廳里堂而皇之地掛上神龕,日夜跪坐在佛像前。
如此虔誠。
12
我又開始失眠。
夜裡睡不好覺,白天也有些暴躁。
我再一次做噩夢,不再是年幼的那場大火,而是客廳里菩薩冷淡的眼。
像是能看透一切。
又像是在說我罪孽深重。
我喘著氣從床上坐起,捂住了自己的臉,好幾秒後心跳才平緩下來。
冷冷清清的月光照亮了床鋪。
身邊空無一人。
被窩裡沒有一絲熱度。
?
我下床時,腳還有些發軟。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菩薩身前的三柱香,在夜色里明明滅滅。
客廳里舖了一地如水的月光。
謝鈺端坐在神龕前垂著眼,嘴裡念念有詞。
我湊近了些。
勉強能聽見他說:
「小寶。」
「我今天路過水果店,他們今天賣的果盤很好,上面全是你愛吃的。」
「水果店的老闆特意喊了我一聲,問我你去哪了,她特意給你切的,只是一直沒見你來。」
「……」
「我也很久沒見你了,小寶。」
「你是不是在怨我們?」
「怨我們沒有把你照顧好?」
「……應該的。」
「小寶。」
「哥哥只是……很想你。」
「很想很想。」
?
他的尾音湮沒在滿室的寂靜里。
我抬了頭。
神像面容無悲無喜。
卻點燃了我最後一絲怒火。
?
又是她。
因為她我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原本美好的未來,失去了即將圓滿的家。
因為她,我成了這個事件里最壞的惡人,被所有人厭惡、排擠。
因為她,我又開始整夜整夜睡不好覺,夢裡都是菩薩空洞的眼——
連菩薩都在怪我。
?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怒火吞掉了我最後一點理智,我將茶几上的東西狠狠地掃下來。
玻璃製品碎裂一地。
我又拿起沙發上的東西,砸、摔,一個接一個。
落在謝鈺身旁。
「我要你和你離婚!!」
「我沒有錯!錯的根本不是我!」
「你們憑什麼怪我!是她自己活該!!是她咎由自取!!!」
「她要是有良心,就不會在別人結婚的時候穿著婚紗來搶親。」
「還有你——」
「謝鈺。」
「你也噁心!」
「你要是真的那麼愛她,原來為什麼不和她在一起?非要等她死了你才發現自己愛的人是她?」
「她死得好,幸虧她死了,幸虧你讓我知道了你有多愛她,幸虧我還沒嫁給你太久。」
「至少讓我看清了你是一個多噁心的人。」
最後一個積木娃娃被我摔在地上,分裂成無數的碎片,落在謝鈺身前。
他像是終於有了反應。
我喘著氣,用盡全力甩了他一巴掌,喊出最後一句:
「我們離婚!」
?
他偏頭,堪堪避過那一下,對上我的眼。
眸色無波。
冷靜到堪稱漠然。
而我氣喘吁吁,衣服凌亂。
睡亂的髮絲四散著。
像一個瘋子。
——就是個瘋子。
?
謝鈺不說話。
他只是像往常那樣平靜地起身,像是沒有看見我。
也並不理會我的聲嘶力竭。
12
我覺得我瘋了。
要瘋也是謝鈺逼瘋的。
如果謝鈺現在唯一在乎的就是他妹妹,那我就對他妹妹下手。
他總算會理我了吧?
既然「小寶」死了,那就對她的墓碑下手。
?
我是一路跟蹤謝鈺來到她墓前的。
小寶的葬禮我沒有參加。
謝鈺也沒有告訴我。
他不想讓我這個「罪人」出現在小寶的葬禮上。
我現在還偏要出現在她面前。
我要把「罪人」這個身份坐實了。
才不枉他們一家人對我的控訴。
?
天高雲淡。
謝鈺一個人站在墓碑前。
風吹過的時候帶起他的衣角,在滿園的墓碑里顯得格外寂寥。
我看見他放下了手裡的花,聽見他在和小寶說話。
聲音很低,像情人間的呢喃。
我笑了聲,心底一片平靜。
平靜到讓我低頭在一旁的草叢裡挑了塊趁手的石頭。
?
我在謝鈺身後站定。
對著墓碑舉起石頭,然後輕聲喚了謝鈺的名字:
「謝鈺。」
風聲愈大了。
謝鈺偏過頭。
「謝鈺。」
我往前走了幾步,沉聲,攥緊手中石頭:「不是那麼在乎她嗎?那我偏要毀了這裡。」
「林梔。」
謝鈺忽然出聲,眸色如冰做的刃。
這是出事後,他第一次跟我說話。
他忽然朝著我的方向邁步,伸出一隻手,眸色沉沉。
像在看一個死物。
真可笑啊,我的丈夫婚後第一次跟我說話,竟然是要為了另一個女人,跟我動手。
我只是笑了笑。
然後猛地對著墓碑上的人像,狠狠地將石頭砸下去。
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輕,望著我溫溫柔柔地笑。
我卻像觸電般僵住了半邊身子。
那張臉。
那張臉——
?
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五官。
13
謝鈺伸出的手穿過我的身體,落在那張黑白照片上。
眼前的畫面像被按下了定格鍵。
如同老式錄像帶倒帶一般。
畫面不斷朝前播放。
頂上刺目的陽光,站在酒店門口的謝鈺,川流不息的汽車轟鳴聲。
還有那輛朝我撞過來的車。
然後是身體撕裂的痛苦。
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和我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死的是謝鈺的小寶。
是周阿姨謝叔叔的女兒。
——也是我。
14
我的親生父母是在我八歲那年去世的。
叔叔不願意養我,把我丟進了孤兒院。
我在裡面待了三年。
米飯有餿味,衣服是別人不要的,做噩夢時不會有人抱我,只會收穫一頓打罵。
每個孩子都長得一樣。
面目模糊,又瘦骨嶙峋。
?
我喜歡跑到沒人的地方發獃。
想媽媽,想爸爸。
想家裡好吃的飯菜。
想難過的時候會被爸爸媽媽抱在懷裡。
想從前放學,總是迫不及待第一個衝出校門,跳進爸媽懷裡。
?
偶爾也會有人來領養孩子。
只是我從來沒有被選上過。
他們看我,頭總是搖了又搖,說:
「這個孩子看起來很木訥。」
「有點呆呆的。」
?
周阿姨來接我的時候是個陰雨天。
我被老師罰了不准吃飯,一個人站在外面棚子裡發獃。
看泥濘的土地,看飄落的小雨,看天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灰暗。
然後周阿姨出現了。
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讓她看起來風塵僕僕,髮絲有些凌亂,衣服上也起了褶皺。
她朝我跑過來時腳步踉蹌,眼眶也紅紅的。
我看著她,愣愣的。
?
她幾乎是朝我撲過來,把我摟在懷裡。
溫熱的軀體在潮濕的陰雨天顯得很溫暖,她的懷抱隔絕了風雨。
我卻仍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脖頸上的淚。
很燙。
她說:
「對不起。」
「對不起梔梔。」
「對不起,對不起……」
「阿姨來晚了……」
「對不起。」
「我們來接你回家了。」
?
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
他們家那個時候,也正好是最困難的時候。
謝叔叔被人騙了,家裡背了巨額的債款,每天都有人不間斷地上門騷擾。
周阿姨以為我在叔叔家。
一邊還債還一邊擠出一點錢寄給他,讓他對我好一點。
說等自己還完了債就去接我。
?
周阿姨那天抱著我哭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我在她懷裡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她說:「梔梔,我們一起回家。」
15
剛到他們家的那一段時間。
每天晚上我還是睡不安穩,周阿姨就和我一起睡。
有時候夜半驚醒,她也被我的動作吵醒,伸手就把我帶進她的懷裡。
一邊輕拍著我的背,一邊小聲安撫我:
「梔梔不怕。」
「我在這呢。」
周阿姨身上有很淺的梔子花香。
和媽媽身上的很像。
讓人心安。
?
謝鈺比我大兩歲。
那個時候也還是小朋友,他從來不計較他的媽媽被我霸占。
每晚都記得給我泡一杯牛奶,端過來送給我。
那段時間周阿姨和謝叔叔還是很忙。
謝鈺就承擔起了照顧我的責任。
和我一起上學。放學。
有一天,周阿姨回來晚了。
我又做了噩夢。
謝鈺在隔壁房間聽見聲音,立馬衝進來,氣喘吁吁。
學著他媽媽那樣把我抱在懷裡哄我:
「梔梔不怕。」
「哥哥在這兒呢。」
?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就找了一本童話書讀給我聽。
我靠在他身邊聽他念。
他講的故事裡有一隻叫邦尼的兔子,可是她的好朋友卻叫她「卜卜」。
我問謝鈺:「為什麼不叫她邦邦或者尼尼,卻叫一個沒關係的名字呢?」
謝鈺往後翻了翻,才回答我:「因為是她朋友給她取的暱稱,這樣顯得比較親近。」
我張了張嘴,沒說什麼。
謝鈺卻忽然看過來,暖黃的床頭燈落在他側臉,他看著我笑:
「給梔梔也取個暱稱好不好?」
我眨了眨眼,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
「就叫……小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