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卻阻止不了周時安的行為。
這天他又帶著酒樓新出爐的糕點來找我。
把裝糕點的油紙全部打開後,他神色忐忑地看向我問道:
「知韞,我們能復婚嗎?」
我看向桌面上擺得整齊的糕點,語氣平淡:
「糕點在你留洋期間就換了廚子,新廚子做的糕點一點兒也不鬆軟。」
「已經變了的糕點我已經不再喜歡,人也一樣。」
他伸向糕點的手一頓,遲遲沒有拿起。
最後,他踉蹌地離開了溫府。
16
雖然因為軍閥和日軍兩方對峙城中得以平靜一段時間,但時局卻不容樂觀,內里早已暗流涌動。
很快就迎來了變天,佐藤為了囤積物資第一個開刀的就是商會會長。
如今商會會長不僅被洗劫了大半家產,甚至還投入了佐藤麾下。
溫、周兩家在生意上沒少和商會會長產生摩擦,但自從溫、周結盟後生意越做越大,雙方勢力平分,一直相安無事。
但如今商會會長投靠了佐藤,難保他不會進行報復。
府中的氣氛也肉眼可見地變得凝重了許多,進進出出的下人已經不復往日地歡聲笑語。
這天,周家老爺難得來了溫府,自從周時安接過周家家主之位後周老爺就鮮少出來,如今特意上門拜訪足以可見事情不簡單。
果然,送走了周家老爺後,父親面色凝重,匆匆找了母親和兄長進房裡議事。
出來後,三人皆是面色沉重。
我想打聽發生了何事,可母親卻說:「你一個姑娘家不用操心。」
無奈,我只能派人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還沒等我打聽出消息,消息就大肆宣揚了出來。
17
原來竟是溫、周兩家決定把全部家產送給宋督軍以求庇護。
想來也是,商會會長已經投靠了佐藤,能與佐藤抗衡的除了督軍府還能有誰呢。
亂世之中想要自保只能投靠強者。
好在家產送出去後總算不用整日擔驚受怕了。
家裡的氣氛又恢復了往日的歡快,但父親和大哥也不常出門,生意都沒了,自然是不必再出去。
但好在留下的銀錢還足夠家裡的開支,因此我們的生活也沒什麼變化。
真正遭逢巨變是在幾個月後,今年的新年過得格外冷清,家家戶戶除了必要的出門採買,其餘時間都是緊閉院門,誰也不想過年期間見血腥。
就在我們以為可以安然無恙度過春節的時候,懸著的心也鬆了一口氣。
元宵節當晚,我們一大家子人都被從溫府趕了出來。
在對方的槍枝和子彈的威脅下,即使是我們再不願意也只能離開。
我們連夜帶著一眾僕人離開了溫府。
回頭看,溫家的牌匾離我們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
大家都是半夜被叫醒,身上自然是什麼都沒有,好在我和離後在梧桐巷置辦了一處小院子。
雖然小,但也能勉強將就,眾人皆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出門打聽才知道,竟然是督軍府出了事。
宋督軍受傷,底下的勢力分成了兩股,一股占了溫家、一股占了周家。
說來也是緣分奇妙,溫、周兩家也算是有難同當。
周家如今也是搬進了一處小宅子裡居住,雖然老舊,但也是有安身之地。
18
搬進了梧桐巷的小院子後,偌大的溫家靠著我的幾間鋪子竟然也活了下來,不過也只敢和平頭百姓一樣低調。
以父親和周老爺的交情,我們自然是不能見死不救的,所以我的鋪子一開始還兼任著接濟周家的重任。
期間周時安來找了我幾次,話里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後悔當初瞎了眼看上舒雅,想要和我重新成婚。
但我對他早已沒了感情,加上現在父親母親也不逼我了更是不可能。
現在我成了溫家最忙的人,因為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大哥都不好再出門,他們從前在溫家實在太高調了。
而我,溫家大小姐雖然名號響亮,但真正認識我的人卻不多。
所以現在幾間小鋪子的生意還是由我來打理。
幸好鋪子足夠不起眼,否則也保不下來。
這天剛從鋪子裡出來就遇到了顧西洲,距離上次見面已經很久。
他遠遠就朝我跑來,直到我離我一臂遠才堪堪停下。
「溫小姐,你還好嗎?我也聽說了你家的事,但怎麼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
見他臉色擔憂的神色不像作假,我在他面前轉了個圈,問道:
「你覺得我現在像是不好的樣子嗎?」
他認真地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才回答:
「也是,以你的本事肯定能渡過難關的,更何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19
想到從前的溫府,我的情緒也低了幾分:
「哪有什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溫家現在就相當於古代被皇帝抄家了,趕出來什麼也沒剩。」
「不好意思,讓你難過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你,但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派人往城北顧家找我。」
他語氣帶上了歉疚,頭也低下來,一臉做錯事的樣子。
我不禁好笑,他竟這麼有趣,便也不忍讓他自責:
「我沒事,我只是想到從前的溫家也算是風光,只是一夕之間竟然像是消失了一樣,連打聽都打聽不到。」
說著說著,我的語氣又不自覺帶上了自嘲。
聞言,他沉默半響最後才說:
「我雖然不該勸你接受現實,但人總要往前看,至少你現在活得好好的,相比於大多數人已經很幸福。」
顯然他很會開導人,被他這麼一說我竟然也覺得有道理。
「你說得對,至少我現在家人都在身邊,沒了偌大的溫府要打理,家人之間的關係都更親近了,也算因禍得福,更何況我還有幾間小鋪子。」
他也露出了笑容:
「只要你能想開就好。」
我們邊走邊聊,直到把我送進了梧桐巷才分開。
臨走前他還不忘回頭對我說:「有需要派人去城北顧家找我。」
我朝他揮了揮手。
20
自從上次回來後,我已經半個月沒出過門。
家裡除了兩個採買的下人,其餘人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院子。
如果不是小院的門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響,大家都不會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已經很嚴重。
敲門的是我其中一處鋪子裡的小二,看到我他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氣都沒來得及喘勻,話就一股腦地往外倒:
「溫姑娘,不好了,掌柜的出事了。」
見他這樣,我也緊張了起來:「出什麼事了?」
又喘了一口氣,他才道:「掌柜的被打死了。」
聽到消息,我差點站不穩,如果不是母親及時扶了我一把。
從未想過我的鋪子裡竟會出現人命的大事。
見我呆愣,小二又著急催促道:
「溫姑娘,您快處理吧,掌柜如今還在店裡,他家裡原本就只剩他一個人帶著老母親和兩個孩子,實在是不容易啊。」
父親和大哥也聽到了小二的話,兩人一左一右拉住我的手臂。
「知韞,你別去,讓大哥去。」
我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大哥,最終搖搖頭:
「還是我去吧,你們不適合出門,顧全大局要緊。」
說完我就示意小二帶路,不再理會他們的阻攔。
21
和小二趕到鋪子的時候,已經被搶砸一空。
掌柜倒在櫃檯上,其他人雖跑得及時,但或多或少都受了傷。
是日軍,他們一開始就是衝著搶奪店裡的東西而來,是掌柜攔在前面據理力爭,但很遺憾。
我讓人把掌柜送回了家,在一個很深的小巷子裡,家裡的情況也和小二說的一樣,年邁的母親和未知世事的孩童。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道歉,只能儘可能多地留下銀錢,但她卻沒有全部收下,她說:
「這都是命啊,也給其他受傷的人分分吧。」
我還是把錢全部留下了,其餘受傷的人當然也會有。
從掌柜家裡出來,我才注意到路邊竟然這麼多無家可歸的孩童,還有很多人都沒有生計來源。
街上與半月前相比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到處是廢墟。
回到鋪子我給大家都發放了補貼,有膽大的夥計提問:
「溫姑娘,鋪子還會開嗎?」
「對啊?鋪子還開嗎?我們都指著這份工錢過日子呢?」
看著一張張期待的面孔,我點了點頭,才發出一字:「開。」
眾人都笑了。
鋪子重新開張沒有費什麼事。
但經此一事我又有了別的思考,從前只顧著自己能夠吃飽穿暖,躲在院子裡保證安全。
22
卻不知道戰亂中許多嬰孩小小年紀就沒了家人,也有很多人吃不上飯。
我又買了一個院子,把鋪子的大部分收入都拿出來開了個收容所。
算是給亂世中的嬰孩一個棲身之地,我又忙了起來,
不過很快就有許多女子加入了收容所,她們有的是無家可歸,有的是家中只剩自己。
小小的院子已經容不下那麼多人,好在那些家中只剩自己的女子都主動把家裡的房子騰了出來。
這樣做的好處也顯而易見,人被分散開來後,目標也就不明顯了。
等收容所穩定運行的時候,周時安又帶著酒樓的糕點找到了我。
他說:「知韞,這次的糕點是我找了茶樓之前的師傅做的,味道和從前一樣,你嘗嘗。」
我沒有接過他的糕點,他眼神暗了暗又繼續道:
「知韞,我要去參軍了,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們可以復婚嗎?」
這次我伸手接過了他的糕點,對他說:
「活著回來。」
繼周時安來找我告別後,顧西洲也來找了我。
顧西洲遞給我的是一沓銀票和信紙,他也要去參軍了。
我還是沒有接,他又說:
「銀票是給收容所的,信紙是給你的。」
「我可能做不成你的知己了,但你可以把想說的話寫在信里,等我回來再給我。」
迎上他期待的目光,我把銀票和信紙一起接過了。
他離開前又問我:「如果我能回來,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這次我點了點頭,給了肯定的答覆。
23
周時安走了,顧西洲走了,最後我大哥也走了。
身邊只剩下父親母親以及收容所的家人。
局勢越來越嚴峻,已無人在意從前的溫家。
父親母親也從小院子裡走出來,和我一起穿梭在收容所和梧桐巷之間。
24
十年間,無數次子彈和戰火從我身邊擦身而過,但我是幸運的,每一次都沒有落在我身上。
我老了許多,已經不再是從前精緻優雅的溫家大小姐,甚至連之前都忘了以前的溫小姐是怎樣的。
顧西洲給我的信紙早已寫完,我又重新買了很多。
但我不知道是否有機會親手交給他,因為我已經快忘了他長什麼樣。
直到那日我在巷口看到一個瘸腿的男人。
一眼便認出了,他臉上多了幾處細小的傷疤。
手上也受了傷,正在用繃帶吊著。
他用一隻手把我攬入懷,我不知道他從前的懷抱是怎樣的,但此刻卻灼熱得要把我燙熟。
不知道抱了多久,我們的心跳才逐漸回歸平穩。
他從懷來拿出一封信遞給我。
他說這是周時安讓他帶給我的,周時安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沒有拆開信,而是把他帶回了梧桐巷的小院子。
儘管父親母親都已經腿腳不便,但見我帶著顧西洲進來,他們還是迎了上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