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自古皇后居住的鳳儀宮內,皇帝的走狗跪下與當代皇后訴說衷情,我不知道神明功曹、列祖列宗會不會對我怒目而視,呵斥唾罵。
但是我與蕭穆半斤八兩。
帝後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待下了地獄,自會有人與我們分說。
而如今,我只想沉淪片刻。
12
蕭穆今晚來找我了。
全後宮震驚,本宮也震驚。
我叫碧璽上瓜子,上一次他這麼想不開,還是安妃把他踢出宮門,他無處可去又為了氣她,故而來我這裡。
又鬧矛盾了?
因此蕭穆進來的時候,我沒行禮,盤在榻上嗑瓜子瞅著他:「什麼風把你吹過來了。」
他沒有我想像中的垂頭喪氣。
反而目光冷凝地注視:「皇后就是這麼迎接朕的?」
他在說什麼屁話?
也是在一瞬間,我明白了,這回真的是暗衛來代替皇帝翻牌子的。
我嗤笑出聲,拍掉手上的瓜子皮。
蕭穆真是不想繼續當這個皇帝了。
我起身上前,順手把茶盞砸在他腳下,瓷碗炸裂的聲音驚得眼前人晃一下。
我:「跪下。」
假蕭穆面沉似水:「皇后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我指著碎瓷片:「狗奴才,本宮叫你跪下。」
他動也不動,這個可真是蕭穆的好狗。
假蕭穆不斷向我逼近。
身後窗傳來風聲。
我:「子柒,動手。」
只是一個呼吸間,子柒身影如刃,難掩殺意把他拖拽摁住跪下,鮮血從假皇帝的膝間流出,他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子柒:「首領你竟……」
暗衛叛主,應千刀萬剮。
我明白這個道理。
便走上前,俯身撿起碎瓷片。猛抬手划過這人的脖子,鮮血如柱噴涌,濺了我滿臉血。
子柒注視:「綰綰,暗衛中只有他能變相模仿陛下。」
我嫌惡看了眼身上的血:「我知道,但他見了你便留不得了。」
「蕭穆做了這個決定,就要考慮到這人死在我這的結局。」
「接下來,他自己賣身去。」
我低聲笑:「反正他也賣不了太久了,何必在意貞節牌坊。」
子柒蹙眉。
我抬眸:「你該走了。」
「別讓他們看到你在我這裡。」
我獨坐在殿中,蕭穆進來時見到的便是我坐在高座,用絹帕把仔細擦拭指尖血跡。
他跑得倉促,又害怕旁人認出來他,他穿的是最不起眼的那套衣服。
我努力辨認了一下,這身衣服是他當太子時與梁王交手失敗而被迫逃亡時穿的那身粗布。
我:「來了。」
他脫口而出:「顧綰,你沒事吧?」
「今日之事,不是朕……」蕭穆急促的話在看到地上躺著的那個屍體的時候,收了音。
我起身:「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算算看你我二人做夫妻也有七年,如今也是做夠了。」
13
蕭穆沉靜:「顧綰,廢后不可兒戲。」
我:「蕭穆,我永遠是皇后。」
在這一瞬間他終於反應過來,他想要離開鳳儀殿,卻發現殿門早就被封死。
這麼多年的搭檔彼此想什麼一看便知,臨到頭他倒是體面,從容地為自己選了一個好座位坐了下去。
蕭穆:「皇后好計謀,朕還真不知道你心裡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想法。」
我為他斟茶:「陛下,臣妾最初沒有這等叛道之思,這不是您為自己選的路嗎?」
我入宮的第二年,也是安妃入宮後與蕭穆黏糊時候。
這姑娘倒是很明確的提出了所有女子心中的願景——一生一世一雙人。
蕭穆也答應了她。
我都做好他遣散後宮的準備,沒想到卻收來了一紙飛花令,上面說皇帝用暗衛替代自己來糊弄前朝與後宮。
那飛花令的紙是江南特有的紙質,柔軟有韌性,滴墨不暈。
梁王。
多年的較量,我本著是他在挑撥離間。
但也正是因為多年的較量,我知道梁王不是這種人。
於是在試探之下,蕭穆的心思被我敲了出來。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只是整個人昏沉的回了宮。
我自小不知道如何與未來的夫君相處,也不覺得世間有真情可言,更不覺得夫妻之間可以坦誠相待。
但臣子應選明君侍主。
那晚我枯坐一夜,待天光露白,終於提筆寫下了我第一封與江南聯絡的信。
……
蕭穆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我相處多年的皇后。」
可他表情完全沒有挫敗,反而玩味地看著我:「所以你就這樣勾搭上了朕的暗首?」
我繼續勸茶:「陛下說錯了,其實是他勾搭上了我,不是嗎?」
昏暗殿宇內,我與蕭穆對視,他眸子發顫。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多年,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太子,眼尾已經長出了些許紋路。
他也不如當年鎮定。
子柒那時來的不是烏龍。
他是刻意被皇上安插到我身邊的。
或許他最初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監視著我,不要對安妃動手腳,不要讓我勾結外戚。
於是他說要下江南時,沒有避諱我。
那天他前腳剛走,我便送了一個加急令給江南。
【誅子柒。】
他身上的傷也不是慎刑司打傷的。
而是梁王手下集結追殺。
夜宴後,他不是選了個好日子來找我。
而是暗首大人剛巧在這一天回來,便染著一身血腥氣試探。
我當初感慨的那句慎刑司下手好狠,也不過是為了打消他對我的疑惑。
那天夜裡我們二人真情混著假意,也不知道兩方占比都混雜了多少,只不過口中通通說的假話。
我說的唯一一句真話便是:「你想要什麼?」
可惜他回答的是謊言。
……
蕭穆想用我身邊的人給我最後背刺一刀。
那天子柒喚我「綰綰」時的擁抱,我注意到他悄無聲息將剩餘的殘信收到袖口。
我不得不感慨蕭穆訓狗有方。
我嘆息:「可惜信是假的。」
蕭穆打翻了眼前的茶盞,他意識到自己終局已至。
他安排的那些救駕的軍隊,早就不知道被圍剿在哪個山溝里了。
14
我不慌不忙地又重新為他斟上第二盞茶,擺到他面前。
他緩慢抬手握緊茶杯。
他笑:「你機關算計,最後又得到什麼了呢?始終無人愛你。」
我端著茶壺的動作一頓。
蕭穆仰頭笑:「子柒當初毫不猶豫答應下的任務是因為對象是你,他把陳三錯認成了你!」
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就在我保住賢妃後,曾經的記憶已經回籠。
當初那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在透過模糊的紗幔遮掩,我仍是注意到他眼尾的硃砂痣。
陳三小姐把孩子送到了太子府。
這也是他們的初見。
在那華貴的府邸,她看到了一身錦衣的太子笑著答應她善待孩子。
一朝見卿,終生錯付。
我:「我們的因果線從始至終都是錯的。」
我對他的稱呼改成了他還是太子的時候。
「下輩子,殿下,別生在皇家。你和林沫好生過一輩子。」
蕭穆喉嚨傳出嘲諷笑意:「所以說你年少被父母賣到我這當妃子,而到了如今你兜兜轉轉,回首還是空無一人。」
我:「所以如今殿下即將身死,你又得到了什麼?」
蕭穆:「……」
我:「殿下,現在我若是你,就絕對不會逞口舌之快得罪我。」
「安妃有身孕了。」
蕭穆原本已經平穩的情緒,卻因為我這一句話再次起波瀾。
他闔上的雙眼猛地睜開。
他想探出是否屬實,可卻對上我誠懇的目光。
我:「他們會好好活著。」
蕭穆抖著手拿起茶杯,閉上眼,一飲而盡。
無事發生。
15
皇宮大門被我打開,故而梁王進入地很輕鬆。
他和我對視,我輕輕對他點頭。
梁王猛得振臂高呼:「眾將士隨本王勤王救駕!誅殺妖婦!」
他真擅長對隊友反水。
我嘆息著搖頭。
還好,我也是。
就在士兵的利刃即將戳中我的身體的時候,我立刻從身後拽出,已經沒有任何反應能力的蕭穆。
蕭穆目眥欲裂,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抽搐。
場上的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梁王手中還高舉長劍, 可得意的笑容已經褪去, 面容凝滯。
我崩潰地趴在地上, 抱住他的身體:「陛下!!陛下!!你別嚇臣妾啊!來人啊!梁王逼宮弒兄, 來人啊!」
我話音剛落, 便從身後傳來沉重而複雜的腳步聲。
我提前準備好的救駕軍來了, 為首是鎮北侯林晏。梁王反應過來了,知道這是背水一戰, 不得不打, 兩方人馬便廝殺起來。
我與懷中咳血的蕭穆對視。
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
我:「安妃真的懷孕了, 不管是不是男嬰,她註定生下個皇子。」
「而她也會難產離世。」
「陛下你不會等她太久的……」我對他的稱呼又改成了他還是皇上的時候,我笑得溫柔, 一如我們二人初見, 「……上路了。」
我按壓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劍。
感覺懷裡的氣息不斷地減弱,隨後消散。
16
皇上死亡,梁王也被當場誅殺。
一時間沒有皇位繼承人, 四方諸侯蠢蠢欲動。
而我在這個時候宣布安妃腹中有皇帝的遺腹子,這個還在腹中的孩子被立為當朝太子, 出生即為皇上。
而過於年幼需要輔佐。
我作為聖母皇太后給予教育。
在這一刻我把控了前朝與後宮的所有權力, 集天下集權歸一。
……
「綰綰,如今走到這一步,你曾後悔過嗎?」
林晏與我對坐執棋。
我掀起眼皮:「直呼哀家表字,侯爺若是沒規矩, 哀家會找人教您什麼是君臣禮數。」
「……」
「微臣逾矩。」
今年大雪難得, 紅牆染白,高處眺望這四方城寂靜的像一個棋盤。只不過如今棋局剛消,也能圖一個難得的安寧。
但我知道在不久以後, 也就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成年後,將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他會為他的父親和母親拿我祭旗。
可是我突然的睏倦了。
好像即使完成了想要乾的事, 殺了想殺的人, 這種睏倦依舊糾纏著我。
碧璽說我太累了。
我說我覺得也是。
自從宮變之後,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子柒。
或者說我沒有見過暗衛營的任何一個人。
當我準備接手他們的時候,卻翻遍了整個皇宮, 都是查無此處。
有的時候我頭腦昏沉的都覺得暗衛的存在,是不是我在皇宮被逼瘋的時候,臨時偷閒做的一個夢?
可枕頭下面那把微涼的匕首, 讓我沒法這麼覺得。
它還含著主人曾遺留的血氣。
御花園已經不知道被我逛了多少回了。
前七年,我每天在此處遊憩。
而往後餘生我都將待在這裡,這是我為自己選擇的結局。
風捲起樹上的積雪, 迷的人眼睛看不清楚,我看到了蒼茫白雪中, 靜默立著一個黑衣人影。
他身影纖長, 風捲起衣角獵獵作響,好像那年殿前初遇。
我再次重複著曾經說過的話。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子柒一步步走過來, 雪地中留著他的腳印:「屬下會來。」
他半跪在我面前, 牽起我的手, 輕觸他低下的頭。
「屬下說過,要伴娘娘左右,不是謊話。」
暗衛營的人一生沒有得到過自由, 在終局時刻他們都離開了困住他們一輩子的皇宮囚籠。而眼前飛鳥自折翅膀,盤旋重新落回我手心。
他說,此後餘生伴我左右。
(全文完)
作者:竹馬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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