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機里多了一張我熟睡的照片。
照片上,我雙手交叉胸前,滿臉含笑,聖潔又從容。
就是腦袋和身體分了家,從容中略顯一點尷尬。
1.
我沉思片刻,還是給當警察的前男友打了電話:「程然,我被謀殺了——是把照片發給你,還是原地不動,保證屍體和案發現場的完整?」
程然很不耐煩:「我真的很忙,你能不能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想了想,委婉道:「是忙邪教連環殺手案嗎?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就是新的被害人?」
程然衝進房間時,正罵罵咧咧地宣布,我必須得榮獲奧斯卡的最佳編劇、最佳導演及最佳演員獎,不然他這輩子死不瞑目。
於是我客氣地道歉:「不好意思,主要是情況特殊,我不太敢通知其他人。」
國罵卡在了喉嚨里,他的臉色在青與白之間輪迴。
「謀殺我的人可能帶了大劑量的麻醉劑。到現在,我依然沒有任何痛覺,因此很有可能死於麻醉劑過量。斬首,應該只是對方對某種儀式的追求——你進來時,門鎖還好嗎?」
「別說了,小妤。」他說,「別說了,你能起來嗎?快起來吧。」
「你要不要再檢查一下屍體,或者四處看看有沒有線索?」
「那你先活著,行不行?你先活著,我再看別的,行不行?」
我有一點悵然:「阿然,我還以為你更想破案呢。」
我有不死之身這件事兒,只有程然知道。
分手前,我進行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挽回活動。由於家裡沒有足夠高的房梁,只好坐在窗台上哭哭啼啼。那天的晚霞十分美麗,我哭著哭著走了神,於是「啪嘰」一聲,掉了下去。
程然狂奔而來時,我已經把自己收拾齊整,問他相不相信光的存在。於是,他發現了我似人非人的秘密,並加快了搬家分手的步伐。
他是個好人,分手後依然為我保守秘密,沒有把我上交給國家。
3.
「你還記得什麼?」
「昨天我搬新家,同事來我家吃飯暖居,其他的就沒有印象了。」
「那一次你自殺……前後的事情不是記得很清楚嗎?」
「可能因為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我睡得很熟;也可能我清醒著,但非常害怕,因此大腦選擇了遺忘;還有可能是過量麻藥致使記憶錯亂。」
「門口的監控,可以看嗎?」
我自然萬分配合。
昨天早晨八點,我外出上班;十二點,快遞小哥把一包裹丟在門口,那是我新買的鞋;晚上六點,外賣先我一步到達,包裹掛在門把手上;七點,我率領三四個同事歸來。
我趕忙替同事洗清嫌疑:「我們是一個組的,沒有利益衝突,而且彼此關係都挺好的,他們為人也都挺好,沒什麼問題。」
程然不置可否,繼續看錄像。約莫九點,同事們東倒西歪地出門,我東倒西歪地相送,而後安全返回。
接下來,無人光臨。
我住在二樓,窗戶鎖得好好的,並未被外力破壞。窗邊的攝像頭只用於仰拍樓上的高空拋物。最精彩的戲碼是蜻蜓追著蝴蝶飛。而大部分時刻,只能證實鄰居們確實很有素質。
我認真地問:「阿然,這該不會就是密室殺人吧?」
程然謊稱家裡丟了狗,去物業要了電梯和地下車庫的入戶錄像,依然一無所獲。他盤查了攝像頭的死角,發覺不被攝像頭拍下併入戶弄死我的機率幾乎為零。
已經折騰到晚上六點,同事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回去加班。於是我做了點三明治,懇切道謝:「本來嘛,我覺得這邊的兇手可能就是新聞上說的連環殺人案案犯,所以才讓你來看看我這邊可不可能成為突破口,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你回去休息休息,趕明兒我也要去上班,萬一兇手看到我,嚇得當場斃命,也算天道好輪迴。」
程然疲憊地笑一笑:「我還想著,如果排除所有可能,會不會是靈異事件,譬如鬼魂作案。畢竟你的不死之身就很靈異了。」
「別這麼說,我可怕鬼了。」
「早上你舉著腦袋跟我打招呼,倒沒考慮我怕不怕。」
「我怕我提早安上腦袋,你又覺得我說謊。」
門突然被敲響。
程然霍然起身,一把拽住我,微微地搖了搖頭。
電子門鈴里顯示出一張年輕的臉,我小聲耳語:「沒事兒,他是快遞員,我認識。」
換來他一記兇狠的眼刀。
快遞小哥一邊摁門鈴,一邊撥通了我的電話。所幸工作原因,我手機一向只開振動,此時在掌心裡像一隻嗡嗡作響的馬蜂。馬蜂跳了兩回舞,小哥就徹底失去了耐心,把箱子往門口一丟,乾淨利落地跑了。
程然當即訓斥我:「你知不知道,有些殺手會喜歡回到現場觀看自己的作品?尤其是你這種,過了一天都沒動靜的,人家肯定好奇啊。」
「那我們幹嘛不開門抓住他?」
「他要是撬開門,猶可說也,現在我們用什麼理由抓他?」
我氣得乾瞪眼:「那你開門,我嚇死他算了。」
「……然後呢?他要不是兇手最好。如果是呢?他要沒死,你的秘密就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到時候怎麼辦?你才搬來幾天,連這一片的快遞員都認了臉?」
「他說出去又怎樣?殺人犯的話會有人信?我窮,家具都是網購的,認識快遞員又怎麼了?」
當場,我倆各自慶幸,還好分手分得早。
而程然突然怔住:「小妤,收快遞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
「是吧,」我沒好氣地說,「我連衛生紙都在某多多上拼。」
「所有被害人,小妤,所Ṭů⁸有被害人的住處都沒有目擊證人和任何可疑錄像,但他們生前都收到過Ţū⁺大件快遞。
「和剛剛你收到的一樣。」
程然小心翼翼地拆著快遞,我於心不忍:「要不然,我來?」
「就算裡面蹦出條眼鏡蛇,也弄不死我。」
他對我一揮手:「你腦袋才安上多久,脖子不痛嗎?一邊兒去。」
我坐在他身邊,嘆口氣:「阿然,你看,你這麼關心我,又不害怕我,這不就是真愛嗎?為什麼一定要離開我呢?」
程然抿了抿嘴,並不吭聲。快遞盒拆開,裡面是一大卷厚厚的桌墊。我當即訕笑:「啊,這確實是我買的,確實是。昨天我同事來吃飯,把木桌子劃傷了道口子,我怪心疼的,晚上就下了單。沒想到到得這麼快啊。」
桌墊被打開,程然仔仔細細地翻找檢查,最後在箱子底部,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木製雕像,雕像十分粗劣,看著像一條肥胖的蛇,或者一隻瘦弱的狗。
「這是什麼?」
「可能是贈品吧,好多商家喜歡送這些沒什麼用的小玩意兒。」
「小妤,」他打斷我,「今天我陪你住一晚,好不好?」
7.
我做了兩大壺咖啡,決定雙雙睜眼到天明。
然而加班狗們對咖啡因早已免疫。熬到兩點,我困得兩眼昏花,程然也支撐不住,有氣無力:「小妤,要不然咱們來吵架吧。」
「吵……吵什麼啊?都分手一年了,有什麼好吵的?」
「就吵,那次我跟同事出去吃飯,沒有帶你。」
剎那間,我兩眼放光芒:
「你說,憑什麼你其他同事都帶女朋友,就你不帶?還和異性同事坐在一起?」
程然聞言,當場精神一振:
「我把那次聚餐給弄忘了,還是別人打電話我才記起來。你那會兒不是生病補覺嗎?我就想著,讓你睡,我吃個飯就回來。我去晚了,就那一個位置,我有什麼辦法?」
我拍案而起:「你也知道我生病,還拋下我去吃飯?我要是病死在床上,你就是虐待罪!」
程然反唇相譏:「你病著還能跟蹤我,也不嚴重啊。而且我當年生病,你不也和你同事逛街去了嗎?回來時就給我帶了碗粥,我說你什麼了嗎?我還不是感動得要命。」
今夜無人入眠,我倆吵到五點。
第二天清晨,我睏倦地請了假。程然睡了三個小時,到底收拾齊整去了單位。
我一覺睡到了下午三點半,醒來時,發現手機里又一次出現自己熟睡的照片。
照片上,我依然雙手交叉胸前,滿臉含笑,聖潔又從容。就是腦袋和身體又一次分了家。
牆上的血字不再是「獻祭」,而是「受主垂憐,死而復生」。
這一次沒有麻醉,我感受到了劇烈的疼痛,痛得我幾乎無力復活。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黃昏變成黑夜,久到血液滴滴答答地流盡,我終於勉勉強強地裝好頭顱。
然後我發現這張照片並不來自相冊,而是網絡推送,有人正在直播我身首異處,又裝好腦袋的全過程。
背景音迴蕩著「神明已經降臨,她會復活」的歌詠,邪教不過如此。
我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我停在臥室里的電視機前,蹲在攝像頭前。
裝攝像頭的人並不擔心我發現,似乎只需要我展示一下復活絕技就行。於是我衝著攝像頭微笑:「大家好,我是顧妤。」
「我是一名特效師,」我頓了頓,繼續微笑,「是不是很逼真?所以我們千萬不能相信邪教的那一套,反對迷信,支持科學!」
手機里,彈幕兵分兩路,一大半人罵我譁眾取寵蹭人血饅頭的熱度,一小半人問我願不願意改行當個魔術師。
「好的,下次有機會,我會揭秘如何製作這樣的特效。」
然後我緊緊捏住攝像頭,直至碎裂。
許多人在給我打電話,警察的腳步聲已經在門外響起。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審訊室里,我拚命承認錯誤:「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想紅想瘋了。所以就想著蹭新聞的熱度,做了一段特效視頻,假裝是直播。我特別後悔,您說該怎麼罰我就怎麼罰。」
程然沉默地坐在我對面。
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遞過來一份材料。對面的警察問:「既然只是拍特效視頻,為什麼你還使用了自己的血?」
「我……我跟我男朋友吵架了,嚇唬他要自殺,確實放了點血出來。但大部分是假的,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他們很願意相信一個腦殘無下限地蹭熱度,而不是一個人被砍了腦袋還能復活。於是我只被批評教育了一番,警局想通知我父母來領人,然而我父母不在本地,只好通知了單位領導兼叔叔。
於是秦潭半夜被從床上拉起來,替我繳納罰金並收尾。
我蔫答答地溜出來,看他拎著兩大袋子外賣誠懇道歉:「對不起,我們這個行業壓力大,年輕人有時候喜歡胡鬧,我們一定配合警方加強教育。謝謝大家對小妤的教育關懷,我買了點夜宵,大家湊合填填肚子。」
然後他看向我,嚴肅地斥責:「唉,你怎麼這麼淘氣啊?」
有一瞬間,我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見到家長的那一刻,幾乎要嚎啕出聲。
車上,秦潭遞給我了一盒披薩:「胡鬧得開心嗎?」
我只顧得上狼吞虎咽,抽空搖頭以示懺悔。
秦潭嘆口氣:「我聽警察說,你又為前男友割腕放血?是不是還是那個程然?心情不好的話,到我這兒住幾天吧。」
我被噎得翻個白眼,趕緊用一口果汁順了下去:「謝謝秦叔叔,秦叔叔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度一切倒霉蛋,但我還是得回家一趟,起碼收拾收拾。」
秦潭:「如今網上炒得沸沸揚揚,我怕你的住址泄露,三十個正義使者正蹲在你家門口準備跟你吵架。」
「不怕,我吵得過。」
「要收拾也不急在今天,先回我那兒。」
程然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趕忙丟下披薩,然而秦潭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
「程警官啊,你好。她?在哭哭啼啼地懺悔自己瞎了眼呢。謝謝你的照顧,等你們有空,我帶她請大家吃飯賠罪。
「哦,這個不要擔心,我讓她住我這兒來,沒事兒,我就一個人住,有什麼不方便的?」
我好容易搶過手機:「今天下午,我有了點新發現。我自己先調查,等有結果了再告訴你。今天我住叔叔家,你好好休息呀。」
程然不陰不陽:「叔叔?跟你說多少次了,別麻煩外人,我一會兒就來接你。」
我忍氣吞聲:「你今天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掛斷電話時,秦潭不陰不陽:「執迷不悟。」
我繼續忍氣吞聲:「秦叔叔,其實是我遇到點麻煩,但又不方便跟警方直說,只能找程然。他其實挺好的,挺熱心的。」
「什麼事兒?為什麼不找我?」
「很危險,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危險到什麼程度?」
我鄭重其事:「我懷疑有人想殺我,但沒有證據。」
秦潭還想說些什麼,然而前方路口撲出來一個人,直挺挺地朝車頭撞了過來。
所幸秦叔叔一路上忙著進行思想教育,車速不快。撞過來的人速度估算錯誤,躺下來時頗有點造作。
秦潭下了車,拍拍撞過來的彪形大漢:「您差不多得了,車上有行車記錄儀,路上有高清攝像頭,沒意思。」
彪形大漢露齒一笑:「我知道呀,我也有。」
而後他一躍而起,直衝我而來。猝不及防間,我看到了一點銀光。
而後鮮血噴涌。
我低下頭,有一點痛,也有一點難過,那柄匕首正正好地插在我胸前。現在該怎麼做呢?躺下來,捂住胸口,大聲喘氣嗎?被直插心臟的反應,是這樣的嗎?
匕首抽出來,大漢癲狂地對著我笑,他說:「神明,神明,求您垂憐,助我復生。」而後快狠准地一抹脖子。他的喉嚨里咯咯直響,拚命盯著我的眼睛,拚命地把雙手交叉胸前。
一如我的前兩次死亡。
秦潭過來,他的眼淚已經滴在我臉上。我很想閉上眼睛就此裝死,可是不行。附近的居民已經開始下樓聚集,有人拿起手機,開始呼叫警察和救護車。
我說:「秦叔叔,確實有人想殺我,只是殺不死。因為殺不死,所以我沒有證據。」
12.
我在某私立醫院裹了外傷。
因為到得晚,原本的外傷癒合了一半。我沒有辦法,敲碎了車上的玻璃酒瓶,生生又劃開了已經結了的痂。
秦潭沉默地看著,然後挾著我裹傷。急救科醫生似乎和他認識,幫忙縫了針,感慨:「還好這一刀劃得淺,小姑娘運氣不錯。」
運氣不錯。
我不敢看秦潭的臉色,更不敢搭話。他給我辦了住院,收走了我的手機。第二天清晨,他才匆匆忙忙地回來,給我投喂了點吃的。
他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的?是……那一天嗎?」
我知道,沒有再掩飾的必要了。
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了。
我努力微笑:「是的。」
他沒有再說話。我等了又等,最後只好主動開口:「秦叔叔,不是我要騙你,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怕你不要我。」
秦潭說:「最近的連環殺人案……」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也許有誰告訴了他們我的存在,他們在找人。」
「他們不應該找得到你。」
「對,然而只是不應該,而不是不可能。」
「為什麼告訴程然,不告訴我?」
「因為我怕你不要我。」我重複了一遍,「叔叔,你想怎麼處置我呢?」
我的童年相當獨特,相當淒涼。
我生於邪教,長於邪教,十歲前除了識字和四則運算,只會背誦邪教典籍,以及在背誦時拿著粗糲的樹枝抽打自己。
我沒有錢的概念,甚至沒有父母的概念。對未來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成為被教主垂愛的聖女,如此,受主垂憐,死而復生。
「受主垂憐,死而復生。」教主如此歌頌受苦受難、俯首帖耳的教眾,於是所有人便把這句話奉為聖音。這句話是問候、是感謝、是說話時必不可少的開頭與結尾。
直到有一天,一位教眾帶來了一個青年。教眾中途加入,但十分虔誠,聽聞本教缺少資金,特地把弟弟誘騙過來,好規勸父母給出支持。
我自小在此處長大,因此被認定心性純潔,被派去給他送飯,順便擔任監視犯人的職責。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秦潭。
彼時他二十出頭,坐在倉庫的角落裡,渾身骯髒不堪,手腳上綁著鐐銬,鐐銬下布滿傷痕,已經開始化膿,隱隱有了腐爛的味道。
我把飯菜給他,他對我笑,說作為回報,他想給我講一個故事。
十歲,我第一次聽《海的女兒》。
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秦潭說,小美人魚救了王子,因此得到了不滅的靈魂,還得到了更為廣闊富饒的新世界。
我第一次發現,背誦的典籍是那麼愚蠢且枯燥——雖然我不懂什麼是王子、什麼是靈魂,但不妨礙我無限嚮往。
至此,我和他形成了隱秘的默契,我是無知的山努亞,他是智慧的桑魯卓,聯繫我們的,是一千零一個故事。
早課,我故意在鞭打自己時,狠狠地在背上抽出了血條。典籍長讚揚了我的虔誠,並且獎勵了我一瓶碘伏和一管藥膏。我在傷口上淋了水,第二天,她又給了我一點消炎藥。
送飯時,我把這些東西送給了秦潭。他很高興,又講了一遍小人魚的故事,甚至還體貼地加了更多的細節:「小妤,你真好,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小美人魚。」
除了典籍,我什麼都不懂,只好微笑。
某一天做完晚課,我聽見教主說,錢已經拿到了,但人質不能留,因為人質知道我們的位置所在。
我不知道什麼是錢,但我知道什麼是不能留的。秦潭是不信教的人,他死了,是不會復生的。
秦潭說我是他的小美人魚,那我要救一救我的王子。他是那麼有趣、善良,如果上了岸,他會贈送給我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半夜,我用偷來的鑰匙打開了他的所有鐐銬,帶著他走到了大門口。
我很高興。
像美人魚浮出海面一樣快樂。
我第一次邁出大門,發現自己原來生活在一片曠野里。
前面是樹林,還有一望無際的荒原。我們一路狂奔,肺幾乎炸了開來。可我並不害怕,一切對我而言都無比新奇。我看見了溪流、看見了叢林、看見了天際間的日出。
然後我聽見了狗的叫聲。
秦潭說,逃不掉了,我們會被抓回去,我們會死去。
我很天真地回答:「不要怕,我和狗的關係很好很好的。」
狗追了上來。
它們圍著我搖尾巴,表達相逢的喜悅,然後試圖撲咬秦潭。我吆喝住狗,發覺它們已經不大聽我的話。於是我只好告訴秦潭,他得先走,教主說他會死,但我沒有關係,我信仰教義,一定會復活。
遙望遠方,村落里已經飄起炊煙。
只要再給一點點時間,他就會拿到那個璀璨的世界,而我也會收到這份禮物。
秦潭說:「小妤,我會回來救你的,我會很快回來救你的。」
在他給我講的童話里,小美人魚沒有失去聲音、沒有刀尖舞蹈的疼痛,也沒有愛而不得的心碎。小美人魚只因為勇敢,就獲得了新的世界。
我被拖回去時,教主宣布我被魔鬼附身,唯有死亡能驅逐魔鬼,如果死後我不能復活,那就是魔鬼不肯離開,只好火燒了事。
驅鬼必須得快,因為這塊地方受到污染,我們必須離開。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其實已經記不清。
我似乎被割破了喉嚨,似乎又被刀扎穿了心臟,似乎被砍下頭顱,似乎被掛在繩子上搖晃。我的眼睛充血,很痛,痛得淚和血交織流下,痛得再也不憧憬外面的世界。
等我緩過來後,我發現所有人圍著我狂喜。
他們說,我死而復生,我是神明,我將帶領他們走出地獄,走出人間,直到天堂。
所有人痴迷地朝拜我,所有人,甚至包括教主。
我說了什麼呢?
我記不太清了。彼時,我唯一的知識就是邪教ţú⁻典籍,從結果來看,也許我說的是:「被人所殺,即能復活。」
之後,我最清晰的記憶,就是逃到最高處的閣樓,透過地板腐爛的洞,看著這一出沾滿血色的戲劇。在徹骨的疼痛里,我突然感受到無盡的喜悅——目睹死亡加速了我傷口的癒合。
於是我在平靜中睡了長長的一覺。
醒來後,我看見了秦潭。
他來得不早不晚,既沒有看見我變成怪物,也還能在自相殘殺的人群里找到一兩個活口。
後來的事情,秦潭不肯告訴我。他認為我昏倒在閣樓上,一定遭受了許多虐待,精神遭到重創,最好徹底與過去切割。
於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向我介紹這個世界,又花了更多時間讓我擁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
他本想自己收養我,奈何年齡不夠,於是家裡請了一位遠親幫忙給予了我身份。只是我平時吃住都由他和他父母操心。
論資排輩,我喊他叔叔,秦叔叔。
初次造訪人間,我接受到很多驚詫的目光,可這讓我非常快樂。因為這樣的驚詫,說明我曾經待過的那個世界醜陋不堪,活該毀滅。
於是我心中的怪物從未復活。只有秦潭非常愁,先是愁我單科二十分的成績混不上高中,好容易我補課補到中等偏上,他又愁我性格怪異,沒有朋友;好容易我行為舉止開始正常,他又愁我進入青春期開始叛逆頂嘴,愁我在高中有早戀苗頭。
當然,他父母也愁。大兒子信了邪教蹲了大牢不提,二兒子光顧著養孩子,絕口不提找對象,但也因為養孩子,正經潛在對象都懷疑我是他的非婚生子,也找不著。
有一天放學,程然送我回家,好死不死,在樓下遇見了秦潭。秦潭彼時剛跟我班主任聊過我的月考成績,當即趕走程然,並奉送了我一頓痛罵。
我覺得丟了臉,不甘示弱地抬槓。抬到激情處,秦潭的父母出來勸架,勸著勸著,說,大兒子刑滿釋放回家,悔不當初,希望能在高考前撫養我,以來贖罪。這樣,二兒子也可以忙自己的婚事,不要總和孩子計較。
我在這一剎那,學會了一點人情世故:我是個累贅,還是個沒有自知之明、十分愚蠢任性的累贅。
18.
小人魚上了岸,她舉目無親,只有王子,所以願意忍受刀尖上的舞蹈,甚至寧可成為泡沫也不傷害他。
我沒有她善良,我只知道失去秦潭,意味著一無所有。因此,既然他缺少女朋友,為什麼我不可以呢?
於是我誠摯表白:「叔叔,我愛你,我想嫁給你。」
聞言,秦潭果斷地給我辦了住校,臨行前給了我一筆生活費,至此杳無音信。晚自修下課,我借其他同學私藏的手機給家裡打電話,也永遠沒有人接。
月考成績放榜,我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成績,當即拿著分數向班主任求來了半天假,連滾帶爬地跑回家,想以此和秦潭講和,想賭咒發誓自己只是鬧著玩。
可是他不在,在家的只有他的哥哥——當年綁架他的教眾。他看著像個老人,比他父母的年紀還大,如同瘋子一樣激動:「聖女,聖女。」
家裡四處是打包好的行李與紙箱,我轉了一圈,知道秦潭打算離開,也打算讓我離開。他收拾好了我的衣物,甚至提前預備了我高考落榜的復讀學校以及高考成功的慶祝禮物,還有一筆現金,我沒有銀行卡,確實需要現金。
瘋子在我身後哭泣:「聖女!聖女!」
我轉過身,覺得心中有一個東西破土而出:「你想像我一樣,獲得永生嗎?」
黃昏時,警察和醫生都來了,他們也被鄰居喊了回來。
我從窗邊看到了大批人馬湧入,看到了秦潭和他的父母狂奔而來。他們打開了花園的門,接著是家門。
煤氣的味道四散飄開,他們如教科書中所寫的那樣切斷閥門,打開窗戶,然後把死者和我一起拖到室外。我被罩上了氧氣面罩,還有人在處理我胸口和四肢的刀傷。
秦潭在失控地大叫,他終於發現死去的哥哥有滿嘴乾涸的血液。
我聽著他質問父母為何要讓瘋魔哥哥回來;聽他說等我高考完,要帶我搬去別的城市;聽他說這一生,我是他最重視的家人。
警察說,是死者襲擊了我,並嘗試喝我的血。在我到來前,他在燉補血的湯,因為襲擊把煤氣灶上的湯忘了,於是溢出的湯澆滅了火,致使他死於煤氣泄漏。而我因為被迫放血,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中毒程度,能勉強支撐著報了警,並爬出廚房,等到了救援。
只要我也是瀕臨死亡的受害者,那我註定只是一個比較幸運的倒霉蛋,而已。
19.
住院第三天,我發現我的癒合能力已經達到驚人的地步。剛進醫院,手腕和腳腕上的肌肉撕裂,需要醫生縫合,但此時幾乎癒合。
這和上一次目睹他人自相殘殺取得的效果不同,親手殺掉一個人,會讓我的痊癒速度產生質變。
但這樣的質變一定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於是我每天都去偷看其他病人的痊癒速度,然後偷了一把水果刀,半夜在洗手間裡復刻傷口該有的模樣。
但我低估了醫生的智商,傷口新不新鮮,他們總歸看得出來。復刻的第三天,我就被秦潭堵了個正著。
他拿著藥物和紗布給我裹傷,輕言細語地問:「小妤,為什麼想自殘?」
「你不要我了。」
「沒有不要你啊,小妤,我永遠是你的叔叔。」
「你不肯接我電話,你要搬走也不告訴我。」
「小妤,你太小了。你只能依靠我,所以可能會把這種依靠當成愛。你年紀小,稀里糊塗一點沒關係,我不能仗著你稀里糊塗就去欺負你。」
我很喜歡秦潭此時的溫柔,因為我相當一般的成績和時不時的叛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溫柔了。
「你看,你之前是不是有點喜歡程然?這種感情是正確的,只是要高考了,得先專心學習。高考結束,你們倆好好談個戀愛;大學畢業後結婚,我給你攢了挺多嫁妝呢。」
「那叔叔,你要是結了婚,我怎麼辦呢?」
他說:「小妤,只要你好好生活,沒有人取代得了你在我心裡的位置。」
好好生活是什麼意思呢?
是不要愛上叔叔,不要變成怪物,是要努力讀書,積極向上,然後按時工作、結婚、生子,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我的叛逆期至此結束。
第二天,我鬧著出了院,向秦潭展示了自己頗有進步的月考成績單,然後坐著輪椅去了學校。
高三,耽誤不得。
20.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算好好生活。
我老老實實地上班下班,談了一場不成功的戀愛,也許算是好好生活;可是我在秦潭面前,又展示了怪物一樣的癒合能力。
秦潭坐在我床邊,細細地擦去我的眼淚:
「你小的時候,我也太年輕,不會帶孩子,氣急敗壞時會凶你,搞得你遇到點事兒,寧可告訴程然也不告訴我,是不是總覺得我要拋棄你?還是總覺得我要罵你?
「別怕,小妤,外面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聊聊吧,怎麼回事兒?」
有那麼一剎那,我害怕他在騙我。我戰戰兢兢,唯恐自己露出一點異樣被秦潭拒之門外,然而天大的事兒,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你不討厭我嗎?不害怕我嗎?」
秦潭看著我,問:「害怕什麼?」
——害怕你突然想明白當年那件事,討厭不死的我算計了所有人;害怕你認為此時此刻的我,依然在算計所有人。
秦潭說:「小妤,我只有慶幸。我拋下了你兩次,幸好你能不死,否則我怎麼彌補你呢?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永遠愛你。」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那如果,我愛你呢?」
秦潭說:「那你會很虧,我比你大十歲,還會比你早死很多很多年。」
他在微笑,像一個遙遠的、易碎的夢。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解讀秦潭,知曉他每一個動作的意義。因此我知道他含混不清的話語,是為了穩住我的敷衍。
他為什麼需要迂迴,又想要隱瞞什麼呢?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秦潭不會傷害我。我垂下了眼帘,依然非常高興。
秦潭說:「所以能怎麼辦呢?雖然你隱瞞了我這麼多年,我有點寒心。但我以前對你太兇了,不敢說就不敢說吧。怎麼,要我捶你一頓你才安心?你還是老實地說說前因後果吧。」
我依言照做,秦潭越聽臉色越沉,他沉默了很久,開口:「當年的那個邪教,我確定沒有漏網之魚。」
我點點頭:「但是,他們快刑滿釋放了。」
21.
警方的人還是來了。
我前腳剛出警察局,後腳就當街被砍,理論上講,他們得去逮砍人的人。然而,在這起事件里,只能逮住加害者的屍體,無可奈何,只好來找還能說話的被害人。
我很虛弱地躺在床上,打量來來往往的人。醫生護士千叮萬囑,讓他們不要刺激精神狀態不佳的股東侄女。然後我聽見熟悉的咳嗽聲:「放心,我們心裡有數,不會讓她有事兒的。」
是程然。
他最近在跟邪教連環殺人案,先前圍觀我做筆錄,是因為我視頻和邪教殺人現場布置很像,他來旁聽。這會兒能和大部隊一起出現,說明當街殺人的案犯一定與邪教連環殺手有關,我作為倒霉蛋,被正式被列入邪教受害人了。
訊問開始,程然按規則例行公事地詢問我是否認識案犯,是否有過矛盾衝突。我例行公事地表示與此人素不相識;秦潭作證我才二十五歲,上學、工作全在家人監護之下,沒有機會得罪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
至多只可能是他精神不穩定,要麼被特效視頻忽悠傻了,要麼正義感爆炸,打算和我這個腦殘同歸於盡。
他們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程然繼續:「這個人,其實和你們有聯繫。你們曾經都被一個名叫涅槃教的邪教綁架過,是嗎?」
秦潭一隻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哥哥曾經是裡面的教徒,我父母對他非常失望,斷絕了他的經濟支持。因此,他把我騙過去,要挾我父母付贖金。顧妤也是他們拐騙過來的小孩子,她幫我逃了出來。後來,我和我家人收養了她。不過這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難道這事兒和涅槃教有關係?」
程然沒有回答,只看著我:「是這樣嗎?」
「是的。」
「那就對了,犯罪嫌疑人就是因為涅槃入獄服刑的。這次連環殺人案中,被害人多多少少和涅槃教有一點關係。我們懷疑是打擊報復。」
秦潭:「這些死性不改的人幹嘛放出來危害社會,趕緊把他們抓起來槍斃一遍算了。」
這話不像秦潭平時的口吻,可是非常像被害者家屬的口吻。
「我們昨天緊急提審了相關人員,這些教徒都一致提到聖女,說聖女會讓涅槃教重生。你們知道聖女這回事兒嗎?」
秦潭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謹慎地開口:「我……大概知道一點。不過那時我年紀小,記錯了也有可能。在涅槃教里,教主會在漂亮女孩子裡選妃,待選的女Ṱù⁻孩子都是聖女。」
「多大的女孩子?」
「記不清了,應該不限年齡,漂亮就可以。」
程然:「他們都指認你是聖女,並聲稱親眼看見你復活。」
「這是無稽之談。因為我放走了秦叔叔,所以回去後我受到了虐打。虐打在教會中是一個儀式,儀式上所有人都會嗑藥,可能因此產生了集體幻覺。後來他們還發生了口角,在藥物作用下突然開始自相殘殺。我趁機躲起來,等到了救援。」
程然默默地看著我,我也如此。
另一個警察開口:「是,可能他們認為你導致了涅槃教被警察剿滅,所以要找你報仇。恰好你又蹭了這麼個熱度,成了活靶子。你有過被邪教綁架的經歷,幹嘛要蹭這個熱度?」
我垂下頭:「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綁架過,看他們又興風作浪,想嘲笑他們一下。不過還是因為想紅想瘋了。」
「最近,警方會派人保護你。」
22.
醫院裡多了好幾個警察。
秦潭沒什麼不滿,陪了我兩天就回去上班,只吩咐我玩手機時別上網,上網不要刷微博。平時不要找警察瞎聊,妨礙人家工作,尤其離前男友遠一點,免得不停地復合分手分手復合,看了就想扣我工資。
我為花唄帳單三貞九烈:「叔叔,我這個人你不了解嗎?我向來鐵骨錚錚,你若無情我便休。」
秦潭前幾天才樹立了溫柔叔叔人設,此時不好自毀,只好直著脖子吞下了訓話,憋屈地跑了。
但我不找程然,程然要找我。
「他真是你叔叔?」
「不然哪個資本家老闆對員工這麼貼心。」
「那以前是我錯了,我以為你跟你們老闆曖昧不清。」他很生硬地說,「我道歉。」
「你這個理由很生硬啊,高中你送我回家,不是還被他轟走過嗎?怎麼會不認識?」
「是他?」
「對,就是他。」
程然猶豫了一下:「有件事兒,我跟你說一下。高中那會兒,並不是我要追你,而是你叔叔花錢請我追你,然後他會時不時地跟我打聽打聽你的具體情況,比如學習、交友之類的。所以我被他轟走時真的很氣。那會兒他看著跟個黑社會一樣,完全不像現在這麼衣冠禽……楚楚。」
我爬起來,四處找稱手又便宜的大件兒,好以最低的損失給他一個痛快。
「你把椅子放下!放下!不然我要喊人了啊!」
「他是說,是說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朋友,希望全班最帥的班草帶帶你,我也不是衝著錢,是衝著與人為善……不,是衝著你的美麗善良,放下啊!」
我們重新坐下來後,程然哭訴:「大學到工作的戀愛我沒收錢,我自願的,你怎麼不念著我點好呢?」
我的傷口隱隱作痛:「好奇怪啊……說實話,我高中其實沒怎麼看上你,跟你玩兒,主要是你太熱情。只要你不搭理我,我肯定也懶得搭理你。他要我不早戀,跟你說一聲不就完了?」
「他可能以為我倆兩情相悅情根深種,發現自己玩脫了。很多家長都這樣——他們特別喜歡給孩子製造難以抗拒的誘惑,像我媽,我小時候,她特愛把電視開得很大聲,然後觀察我來不來偷看,如果我來了,她就生氣。你叔叔控制欲那麼強,應該也是這類人吧。」
秦潭確實就是這類人,因此我很不高興他被揭短:「你不跟被害人談案子,談這個幹嘛?想舊情復燃?」
「要說有關,也有點關係——主要通過這件事,證明你叔叔這人特別變態。」程然說,「記不記得上次在你家拆的那個快遞?」
「怎麼了?」
「我查了以前的卷宗,裡面的那個又像蛇又像狗的木雕,應該就是涅槃教的聖物,就像十字架之於基督教一樣。其他被害人家裡也有這個東西。」
我趕緊豎起耳朵:「這麼說,是賣家有問題,還是那個快遞小哥有問題?」
「賣家沒什麼問題,淘寶店開了五年了,生意一直不錯,信譽也很高,他們不承認有贈送過這個玩意兒,其他買家也證實他們確實不會送這種東西。快遞公司是正規大公司,負責你們小區的快遞員會把所有包裹放在菜鳥驛站,但不會送上門。送上門的其實是你的物業小哥。他很有意思,之前一直是塞壬文化有限公司的文員,你搬過去後,他突然入職了你們小區的物業。」
「塞壬文化?我叔的公司?」
「對,你出事後的第二天,我找這個物業小哥套了點話。他說,你叔叔特別溺愛孩子,特別不放心你,除了他,還有三個人一起入職,主要是關注你的動向。」
我有點慌:「阿然哥哥,你打個直球,你到底想說什麼?」
程然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可能這些信息都沒什麼用,也可能也有一點用。」
他拿出一本記錄本和一支筆:「已知,你有一個控制狂叔叔,關注你的動向已經成為他經年難改的習慣,但你被殺當天及第二天他都毫無動靜。你的快遞從賣家發出時沒有問題,想中途攔截塞點什麼有可能,但很麻煩;ŧū⁺物業里的四位小哥可以加塞東西,但他們沒有邪教接觸史。」
「小妤,你能推測出什麼?」
我瞪著本子瞪了很久:「還少了一個已知條件,我叔叔,一直很討厭你。」
程然一愣。
「那天我喊你過來,你得在物業登記訪客信息,物業跟我核實後,你才能把車開到地下車庫。訪客停車收費,他們會給你發票。還有,你還要了各種錄像,他們要是工作認真,告訴我叔叔你在我家,那麼他當晚就得殺過來。
「畢竟那幾天,我跟他說剛跟完一個項目,想請年假旅行放鬆。他原先一直以為我在外旅遊。
「所以,這些物業小哥工作很不認真。」
程然:「……難道你不覺得,你叔叔的變態才是重點嗎?」
我嘆口氣:「阿然,我是他打變態窩裡撈出來的小變態,打小又不省心,他盯得緊也正常。」
程然:「不正常啊!哪裡正常!誰家父母這麼盯孩子的?」
23.
「小妤,真的要說嫌疑犯,不談動機,只從執行度上講,非常了解你的行程習慣,並且能對監控做手腳的,就是物業和你叔叔。」
我匪夷所思:「程然,你這是暗示,我叔叔是邪教分子,並且想弄死我?」
程然嘆口氣:「畢竟什麼證據都沒有,只是一種可能。」
「沒有這種可能,」我斬釘截鐵,「弄死我他有什麼好處?他費勁兒地把ṱũ⁶我拉扯大,讓我在他的公司工作,贊助我買房買車,就是為了殺掉我?直接結個婚,然後跟我說老婆容不下這麼大的累贅侄女,失業的我不就主動上天台了嘛?」
「誰都可以信涅槃教,只有他不可能。他當初被涅槃教綁架差點送了命,後來又找警察一窩端了邪教,如今發現邪教是真愛?這是什麼斯德哥爾摩精神?
「程然,你幫了我很多,我特別感謝你。但別說我叔叔壞話,他是個很好的人。」
「行,」程然灌了一大口咖啡,「前幾天在你叔叔車上,你說你有發現,什麼發現?」
「和你一樣的發現。我被迫直播的時候發現直播間的邊框上有個很小的裝飾,就是那條蛇不蛇、狗不狗的東西。」
我冷冷地說完,當即躺下,以裝死表達憤怒,等待程然和我吵架。而他默默地坐在看護椅上,出神地想著什麼。
對手不回嘴,我只好再次支楞起來:「你看,你走後,我家就被裝了攝像頭,我懷疑你了嘛?沒有!」
「你應該懷疑的,」程然說,「攝像頭確實是我裝的,只是被人惡意入侵了。」
24.
我一個激靈,爬起來:「找到入侵者了嘛?」
「IP 地址就是你家,所以他們才會相信你想紅想瘋了。」
我:「你之前說過,這是靈異事件也不是沒有可能。要不然,我請個跳大神的來吧。」
「那你家的鬼可真緊跟潮流,殺完人還搞個恐怖直播,怎麼,指望人打賞冥幣啊?」
什麼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就是!
我倆得一個是聾子一個是啞巴,才有可能喜結連理。
秦潭打來電話,程然恨鐵不成鋼地走了,仿佛多聽一秒,都是對他善意提醒的褻瀆。
秦叔叔那邊很安靜:「下午我回老家一趟,去翻翻秦海留下的東西,看看有沒有相關線索。快的話晚上回來,來不及就明兒早上。你在醫院好生待著,千萬別瞎跑。」
「叔叔,你別摻和這事兒,太危險了,有什麼跟警察說——對了,你說會不會是我家裡鬧鬼?要不然你今天幫我請個大師來看看?」
「我會小心的。警察正在檢查你家,等他們查完了,我就請道士、和尚來一趟雙保險。你要覺得這地方不吉利,我們換個城市也不是不行。」
「叔叔……」
「嗯?」
「你別回去,好不好?我之前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麼一意孤行。我都無知無覺地被殺了,對方真的特別厲害,我們不能搶程然的飯碗!」
「喲,有生之年,我還能得到叛逆兒童的關心,」他笑起來,「你放心,這事兒是警察主動提的,會有人跟我一起去。」
「叔叔,你聽我的嘛,我手疼腳疼,胸口特別疼,下了班快來看我!」
秦潭:「我跟趙醫生說一聲,再給你推針止痛劑。」
我被掛了電話,且回撥無人接聽,當即憤然以叛逆抗爭,上了微博。
然後發現「顧妤」已經成了二傻子的代名詞,遂撕逼,三個小號全部陣亡。一時激憤,又登了之前直播視頻的大號,被網警發現並警告,招來了程然的一頓陰陽怪氣。
這一天很不順心。入夜,我與窗外的燈火遙遙相望,望到一點半,我爬起來,決定去找護士姐姐要片安定。一推門,發現程然坐在外面的長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