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上臉上和煦的笑忽然消失了,臉上表情凝固了似的,眼裡像裝了寒冬臘月的冰,我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心跟著提了起來。
皇后娘娘一把抱住了他「瀾昭哥哥,今天可是答應了我帶我去策馬的。」
「……」
皇后娘娘見皇上沒有回應,也察覺了不對,她鬆開了手,後退幾步。
她的瀾昭哥哥眼底沒有笑意,她也變得侷促。
「皇……皇上。」
皇上看著她頭上的梔子花很是礙眼。
一把扯下扔在了地上,連帶著把她髮髻也扯散了,嚇得皇后跪了下去。
他垂眼看著皇后。
「你身為皇后,舉止要端正,扮這樣子做什麼。」
「池……皇上臣妾知罪。」皇后小心翼翼地回到。
他收回目光,轉身離開,我看得真切,他竟然哭了。
他自己都很驚詫,抬手擦了眼淚,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娘娘還跪在原地,她撿起了那花,捧在手裡,不久就下雨了,然後皇上就好久沒來了。
梔子花都落了,也沒來。
16
等到入秋的時候,瑜妃病了,病入膏肓了,皇上也沒去看她。
而她呢,只是把後宮事宜交給了敏妃娘娘,一樁事一樁事地交代清楚,聽太醫說她日子不多了。
不過這事也沒在後宮掀起水花,她包括她宮裡的人,都安安靜靜的,沒有去吵鬧任何人。
皇后娘娘讓我去看看她,我問她為什麼不自己去,她說她記得皇上不喜歡她到處走。
我到瑜妃宮裡時,沒有人出來迎。
聽說她遣散了宮人,只留了個貼身丫鬟。
瑜妃的宮院死氣沉沉的,如今連敲木魚的聲音也沒有了。
她見著我去,苦笑了一下。
「難為青蘿姑娘惦記,是看我咽氣沒有嗎?」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把補藥交給了她丫鬟,本來想走,可是忽然想起來,她也是在東宮時就跟著皇上了。
「娘娘知道婉寧的事嗎?」
我想都沒想就問出了口。
她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咳,你主子的事來問我做什麼。」
「我說的是死去的婉寧。」
「你一個丫鬟,膽子不小,敢咒皇后死?」
「你我都知道,我說的是誰,我想知道她。」
我放軟了語氣。
她望著我,閉上眼哀嘆一聲,有些哽咽。
「也罷,若是我死了,就沒人記得她了,你真想聽,我就說一說,反正我快死了,就當我胡言亂語了。」
「她大概是天底下心最軟的人了,不然怎麼會一次一次往火坑裡跳。那時候她還是相府小姐,身份地位,才情學識處處拔尖,但是她不嬌貴,也從未看低我的家世,我也喜歡她安靜的性子,我們就成了朋友。皇上那時候只是個王爺,他們第一回相見……」
說到這裡瑜妃表情痛苦,她緊緊攥著手裡的帕子。
「是在淮山,那時候滿山都是梔子花,她喜歡梔子花,我就帶她去了,那天好多官家小姐,都是去看太子的,都想著能進東宮,其實不怕你笑話,我也是去看太子的,我家世不顯,若是能得太子青睞,那就是光耀門楣的事。」
「姑娘們都去圍著太子談笑,她不喜熱鬧,就自己去看花了,也許這就是天命吧,那時候淮山那麼多皇親貴胄,她偏偏遇到了皇上。」
她冷笑一聲。
「還是皇上就是想踩著余相一家入主東宮,也不得而知了。」
「那時候他們常常在一塊兒,我問她難道不想嫁給太子嗎?她說東宮是非之地,她不想攪入其中,只想和瀾昭在一起。」
「可是皇上偽裝得太好了,把婉寧騙過去了,他說要娶婉寧,婉寧就一心一意地等他,余相看他們兩情相悅,也覺得這是好事,所以朝堂之上,他里里外外都幫襯著,可是皇上狼子野心,他利用余相除了當時的太子,余家就這樣做了他手裡的刀。」
17
「她沒能等來她的瀾昭,卻等到了抄家的聖旨,我記得那天下著雨,她在雨里站了好久,她還不知道真相,聽說余家一家子都被發配了,可是那天我去看了,並沒有看到她。」
「有時候這命運真是陰差陽錯,我竟然被選到了東宮,成了他的良娣,他終於是當太子了,有無限榮光,可是他卻還沒有太子妃,東宮有許多女人,他都是好好待她們,卻從不親近她們。」
「後來我發現,他總是去淮山別院,我就跟了去,發現了婉寧,我真的很開心,他救下了婉寧,或許他真有幾分喜歡吧,他說再等等,再等等就娶她,她太傻了。」
「皇權之爭,從未停止,他入主東宮不久,就被陷害了,中的巫毒,無藥可解,那時候我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感覺,這是他的報應,可是一個行游大夫說以藥人之血作引,可解。」
「婉寧知道了,她就想救他,我想著不值得,但是她倔起來,誰都勸不住,我也想過把余家被抄的真相告訴她,可是她孑然一身,孤身一人又能改變什麼呢,只會平添痛苦。」
「她竟然真的把自己練成了藥人,那天我看著她背上血肉模糊,她都忍了下來,我說她傻,她說值得,瀾昭真的被治好了,他也把婉寧接到了東宮,沒有名分,但是卻把天底下的好東西送到她跟前,也許她就把瀾昭當作最後一點活著的念頭了吧,余家被抄,她不想獨活,後來我問她怎麼又想活著了,她說還有人愛她,她不想辜負。」
「我打算把那些事就爛在肚子裡了,可是她看到了那些密函,她都知道了,她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哭鬧,她想找瀾昭問清楚。」
「那天她穿著喜歡的藍綠色衣裳,沒有帶首飾,頭上就簪了一朵梔子花,她只問瀾昭是不是真的,瀾昭說他身不由己,她就從懷裡掏出匕首,放在了脖子上,我從未見過瀾昭如此慌張,他竟然跪下了,求婉寧不要離開,他要讓婉寧做太子妃,做皇后,可是她還是走了。」
「太子就那樣抱著她的屍首痴坐了很久,後來他書房裡全是她的畫像,東宮種滿了梔子花,他帶回來一個女子,說她是婉寧,我們都覺得他瘋了,可是都心照不宣地陪他演這場戲。」
「你要想活命,就把這些事爛肚子裡去,你一個丫鬟,做不了什麼。」
我看著她,她眼角滑過一顆又一顆眼淚「若說我這輩子有什麼好時光,就是跟她在一起吧,這官家小姐,從來都是拜高踩低,她卻願意在任何時候,拉著我的手叫我瑜兒,她走後,便日日求佛,求她有個好輪迴。」
她氣息漸弱.
「你說,如果從頭來過,我要從哪裡開始才不會錯得這麼離譜。」
18
瑜妃走了,皇上追封她為瑜貴妃,皇后娘娘因為瑜妃走了還傷心了幾天,我只能盡心盡力地伺候著。
等到開春的時候,皇上借著踏春祭祀一事帶皇后出宮了,我很久沒看到皇后娘娘那樣高興了。
可是她卻在路上暈倒了,當時情況緊急,又離東宮近,就送去東宮了。
好在傍晚時她醒了,東宮原來的丫鬟跑進來。
「娘娘外面紫霞滿天,可好看了,娘娘要不要去走動走動。」
我也附和道:「是啊娘娘,你躺了許久,要不去走動走動。」
「好,走吧,正好去透透氣。」
我扶著她走了出去,這還是我第一次來東宮,晚霞把整個宮殿都染成了橘紅色。
前殿種了好多梔子花樹,都衰敗了,如今開春了也不見抽新枝。
前殿突然走出來一個人,逆著光,看不太清,等慢慢走近了,才知道是皇上。
皇后娘娘身子不穩往後退了幾步,連著我也跟著踉蹌了一下,她抓著我的手在發抖,我側目看她,她眼裡滿是驚恐,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春寒料峭,你應該當心。」
說著皇上就把披風取了下來,想給皇后娘娘披上,她卻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感覺她整個人都繃緊了,渾身僵直,皇上拿著披風的手停住了,他打量著皇后娘娘,還是把披風給她披上了,拽著披風兩端,把她拉近了些,她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皇上慢慢悠悠地給她系披風:「你想起來了嗎?」
皇后娘娘聽著這話,猛地後退,卻被皇上拉進了懷裡:「沒關係,回宮吃藥就好了。」
她努力張了張嘴:「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是她,她死了啊。」
皇上聽著這話,眼裡燃起了怒火,轉而又無比悲涼,把她抱得更緊:「婉寧,別走,我什麼都沒了,你走了,就沒人愛我了。」
皇后娘娘哽咽著。
「可是……我是錦書啊!」
皇上冷哼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那日你若是跑了,我也能放過你,可是即便你忘記了所有,你還是跑回了東宮,是你自己選的。」
19
回宮之後,皇后娘娘又是瘋癲模樣,只是她沒有把我叫成碧落了,那些藥像流水似的又來了,她腳上又被帶上了腳鐐。
「青蘿,我想看梔子花,你可願意給我搬個凳子,我就坐門口看。」
「娘娘現在是春末,梔子花還沒開呢!」
她眯著眼睛笑了,又不解地看著我。
「青蘿,你怎麼哭了。」
我抬手擦了擦眼淚。
「有東西迷眼睛裡了。」
「我給你吹吹吧,以前阿爹擺攤的時候,就常常遇到風沙迷眼睛,我都給他吹吹。」
「娘娘,喝藥吧,喝了藥就能吃糖了。」
她接過藥,深吸一口氣,然後就把那碗藥喝完了,小臉就皺得像老太太一樣。
我往她嘴裡放一顆糖,才緩過勁來,她高興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把抱住了我「青蘿最好了。」
我們又開始了以前的日子,她時哭時笑,我就負責哄她吃藥,這些藥比以前多了些,我差不多大半天都在哄她吃藥。
她睡著了,我就去打理梔子花樹,想讓它們早點開花,但是有時候做著做著,我就開始發獃,如今我也快到了出宮的年紀了,我走了,她怎麼辦。
「她睡著了嗎?」瀾昭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他最近常來,是來親自確認她喝藥沒有。
我丟掉手裡的花枝,行禮「娘娘睡下了。」
他望了一會兒殿內,就在花樹下坐下了,也不說話,也沒讓我看茶。
「奴婢去端茶。」
「不必」他沒有感情地說道,今日他倒是沒有往常和煦的笑,整個人都冷了,也許這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他就那樣坐了一整夜。
20
再過幾日就是我出宮的日子了。
皇上挑了一個丫鬟接替我,他挑的人是拔尖的,一點就通。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出去,但是卻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或許我和碧落是一個下場。
以前帶我的那個管事姑姑,來看我了。
「你是混出頭了,回家置辦些田地,好好孝敬爹娘,找個好人家,這輩子也就過完了。」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有些粗糙的手。
「我爹娘早就不要我了,家裡孩子多,養不起,就讓我自己出來討生活了。」
她眼裡有些不忍。
「能出去總是好的,你記著拋下這裡的一切,你是個小人物,別妄想能改變什麼,在宮好不容易熬過來了,別丟了命。」
我猶豫了一下,點頭應著。
「嗯,我都知道的,多謝姑姑。」
她看出了我的猶豫。
「這皇宮就像牢籠,有些人能飛出去,有些人註定困在這裡,別怨自己,都是命。」
「是,我知道,謝謝姑姑提點。」
明天,到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我端著最後一碗藥來到她床前,她又睡著了,我輕輕地把她叫醒「娘娘起床喝藥了。」
她緩慢地睜開眼睛,眼裡蓄滿了淚。
「青蘿,我剛剛做夢了,我夢到我爹了,他還在哪裡等我,他說讓我快回家。」
我見她這樣,也跟著哭了起來,她越哭越大聲。
「他們為什麼不讓我回家,我想回去了,我想見我爹娘。」
我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娘娘不哭,我們喝藥了,喝了就能……就能回家。」
她聽著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青蘿騙人,我喝了那麼多藥,聽了那麼多話,我還是回不了家,我回不了家了。」
我突然覺得好難過,心裡就像被人抓撓著一樣,她趴在我背上哭了好久,哭到沒有力氣才罷休。
最後在我耳邊小聲說了一句:「碧落,那天我們不該去淮山。」
我把藥遞給她,小小一碗藥,我卻有點端不住,她淚眼朦朧地看著我笑。
「錦書永遠回不了家了。」
她端著那碗藥一飲而盡,慢慢地躺在了床上,我拿著手絹給她擦了擦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再叫我一句錦書吧。」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把她的手放進了被子裡。
「錦書,快睡吧,睡著了,明天一切都好了。」
今天過後,就沒人能叫她錦書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好了包袱,去到她寢殿,她也早早地坐在鏡子前梳妝。
我提著包袱走了進去,她又穿著藍綠色的衣裳,她看著我背著包袱就問。
「青蘿,你要去哪裡啊,你要走了嗎?」
我編了一個藉口。
「娘娘這病幾日都忘了,今天是我出宮的日子啊。」
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今天就走嗎?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跟她說了好一番,她才信,然後非要送我,正巧皇上來了,皇上拉著皇后的手也附和道。
「皇后想送你,就送你吧。」
其實我今天可能走不出那道門。
到了宮門口,他們就停了下來,我抓緊了包袱。
往門外走,時不時回頭,皇后娘娘一直看著我,我永遠忘不了那眼神,有艷羨,希望,不舍,化在一起就成了沉重的悲涼。
我越來越接近宮門,我腳步就越快,我走出來了。
21
我喜極而泣,街上的人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我出來了。
可是我該往哪裡去,我突然想起來了一個地方,那時候她說的「城北上淮街頭」也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地方,她會不會記錯。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越往城北人越少。
我一路打聽,還真的有叫上淮街的。
我從街尾走到街頭,真的有一個字畫攤,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佝僂著身子,在作畫,我走到攤前。
「這字畫怎麼賣。」
他緩慢地抬起頭看我,用蒼老的手比劃了一下。
「只要二錢,姑娘。」
他放下了筆,打量了一下我。
「看姑娘氣度不凡,可是從宮裡來。」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他眼裡突然迸發出亮光。
「那姑娘,有沒有聽過一個叫錦書的人,她是我女兒,她也在宮裡。」
我眼眶一熱,快速地低下頭,旁邊賣包子的大娘捂著嘴笑。
「姑娘別理他,他老糊塗了,見著人就問,他一個破書生的閨女還想進宮呢!」
老人並不理會別人的嘲諷,而是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幅畫像。
「請您看看,你可認得。」
我匆忙地瞟了一眼畫像,把頭低得更低了。
「沒……沒見過。」
他眼裡的光瞬間黯淡了下去,旁邊的大娘笑得更歡了。
「老東西,做夢呢吧。」
他有些喪氣得耷拉著腦袋,又把那畫小心地收了起來。
「這攤上的字畫我都要了。」
我一邊掏銀子一邊說道。
他有些惶恐,又握緊了了手裡的畫。
「這幅我不賣。」
「好,其他的您幫我包起來吧。」
旁邊的大娘又開口了。
「姑娘,他那些字畫,沒人買的,你可別浪費銀子。」
老者聽著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他又抬頭看著我,也怕我不買了。
我拿出了銀子。
「您包吧,我都要了。」
他臉上這才露出一絲微笑,一邊包一邊對我說。
「我女兒現在應該與你差不多大了,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了。」
「令愛看畫像是個美人,現在也一定是生得傾國傾城。」
他仔細地捆著字畫。
「是嗎?我也不知道,我很久沒有見她了,你要是見著她了,就告訴她一聲,叫她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