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京都繁華下滿是骯髒的算計交易,就連骨肉相連的親姐妹,也不例外。
讓我作嘔。
我想去靜靜心了。
離開這裡。
也許會好點。
我聽到他問我:「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搖了搖頭:
「不知道。」
可能很快,也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10
一輛馬車,輕衣便行。
兜轉了半月,來到了外祖母在的渠梁城。
我一歲時,父母被外派到西北,母親心疼我年幼,便將我送到了外祖母家。
一住就是八年。
舅舅舅母沒有女兒,三個頑皮小子鬧的舅母頭疼,便愈發疼愛我的我這個小姑娘。
她會親自給我做糖糕,挽髮髻,疼愛的親我的小臉,喚我一句心肝。
母親是自然疼愛我的。
但她心疼嫡姐,更在乎家門興旺。
我不怪她。
就像我,也更喜歡舅母。
上輩子,舅母知曉我過得不好,還曾想鬧到殿前,將我強行帶離京城。
算上上輩子,我與她也有幾十年未見了。
一下馬車,我就被牽住了手,耳畔是舅母帶著一絲哽咽的嗓音:「心肝,我的小心肝,可終於回來了。」
我也顫著手,將自己窩在她懷中。
氣息溫暖又熟悉。
「舅母。」
而這時,一旁出現了一道清朗的嗓音:「母親,別嚇到窈娘了。」
接著又是一道調笑:「是啊,母親,祖母可還在內室眼巴巴的等著三妹妹呢,咱們還是先進去吧。」
我抬眼去看,才看到還有兩個青年正笑著看我。
正是兩個表兄。
我頓時為自己的失態羞紅了臉。
「對對對,母親還等著呢。」
舅母擦掉眼角淚光,輕柔的給我也擦掉眼淚,牽住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笑著說道:「窈娘,舅母給你準備了你最喜歡吃的白糖糕,等會你嘗嘗還是不是一樣的味道了。」
一路走一路說。
一行人來到了內室,一個面容圓潤,滿頭銀髮的婦人一看到我,便落下淚來,喚道:「窈娘,快快過來。」
我剛一走近,便被擁入懷中。
抱的緊緊的。
我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舅母也沒忍住,走上前,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而這時,帘子一動,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了屋子,身穿一身月白色紗褂,面容俊美如玉,一雙眼眸顧盼生輝,令人一見難忘。
就算是長相聞名京城的沈宴初。
與他相比,也稍顯遜色。
他垂眸看我,長睫微垂,淺笑溫柔:
「三妹妹,你回來了。」
我也認出了來人。
微微回禮:
「二表兄。」
11
舅母舅舅感情甚篤,舅舅一生只有舅母一個妻子,一共生了三個表兄,個個英俊挺拔。
兒時大表兄長我幾歲,雖是疼愛我但忙於學業,相處並不多,三表兄年齡又太小,比起玩伴更想跟屁蟲。
唯有二表兄顧思言,與我年齡相仿。
自小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關係也最親近。
我兒時頑皮。
細雨朦朧時,我與他撐著傘走在小路上,我笑嘻嘻的去踩小水坑,濺的他新換的竹青色長褂下擺上滿是水。
他氣的瞪我,剛要開口訓我。
我便裝哭要去給舅母告狀。
他憋了一張臉,無奈的撇嘴:「好啦好啦,你繼續跳吧。」
但我也知道見好就收,不再鬧他了。
回頭還繡了一個荷包送給他了。
他便不再記仇。
下次還是撐著傘帶我到街上閒逛。
我還記得我離開時,他還紅了眼,讓我別忘了他。
明明過去許多年了。
但過去的記憶卻如此的清晰明亮。
吃了晚膳,舅母讓顧思言送我回去。
燭光昏沉。
我抬頭看向身側同行的青年,暖洋洋的燭光透過樹蔭落在他身上,透著一層朦朧的柔光。
我眼睫微微彎起,聲音有點輕:「二表兄,我沒忘了你。」
他一愣。
垂眸看我,薄唇輕勾,帶著一絲溫柔:「那就還像以前一樣,叫我思言吧。」
我移開視線,落在了前方的燈籠上,點了點頭:「好,思言。」
他嗯了一聲。
「靜窈。」
兩人相視一笑。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識的少年時。
12
渠梁城雖然沒有京城繁華,卻更自由些。
舅母生怕我不適應,又怕我在家裡憋著難受,便允許我可隨意出門。
走在街頭,隨處可見的是妙齡少女笑著和同伴閒逛,摘下惟帽,露出一張張嬌艷如花的臉蛋。
遠遠瞧過去,比樹枝上綻放正盛的桃花還美。
這場景許久許久未瞧見了。
前世,我要時刻端莊要保持優雅,不能丟了首輔夫人的尊貴。
重生後,我是賀家三小姐,要笑不露齒,步若裊裊,不能丟了賀家女兒的體面。
但周圍人皆是如此。
倒也不顯得奇怪。
倒是忘記了,還能如此輕鬆自在的活著。
正想著,頭頂傳來顧思言低沉的嗓音:「靜窈,要摘下惟帽嗎?」
我攥緊手心,重重點了點頭:
「要的。」
丫鬟剛要動手,一隻手卻先她一步抵在我的下巴。
我低下頭,看到的是修長的手指,指節如玉,靈巧的輕輕一勾,蝴蝶結便鬆散了。
這距離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我下意識的想要退後一步。
可下一秒,惟帽被拿離頭頂,陽光落了下來,我抬起頭正好對上顧思言澄亮清明的眼眸,他微微一笑:
「好了,自由了。」
我往周圍看了一眼,卻發現丫鬟們低著頭,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就連路兩旁的小販看到這一幕都沒訝異的神色。
仿佛司空見慣。
我不由深思。
難道是我想太多了嗎?
13
春寒料峭,秋風秋雨。
轉眼便是半年過去了。
我早已習慣了渠梁城的生活。
心頭的鬱結慢慢疏散,再回頭看,只感嘆不過如此。
母親的信如期而至。
我拆開看了看,有一瞬間愣住了。
「靜窈,你嫡姐有孕了,卻被側妃陷害流產,側妃被貶為庶人,容兒身體並無大礙,只需調養半年即可。」
「因上次火災之事,太子雖無責怪你嫡姐,卻對沈宴初心有隔閡,在朝堂上多有針對,處處受挫,陛下打算將他外派至渠梁城附近的祁縣,他對你念念不忘,你不在家時時常來府中表忠心,你嫡姐讓我提醒你,他如今心性不定,並不為她所控,讓你小心為上。」
「靜窈,你舅母與我提及你的婚事,你二表兄顧思言對你思慕已久,願聘你為婦,白首不離,你的意下如何?」
一封信,說了三件事。
一件比一件驚心。
特別是最後一件。
我竟不知,顧思言對我思慕已久。
日日相處中,他從未表現出任何逾矩之處,處處妥帖,事事周到——
這時,我猛地想起那日他指節輕勾帽結時微涼的溫度,以及耳畔的那句:
「靜窈,你自由了。」
我恍然。
原來,並非我想錯了。
端倪早已出現。
但我對他呢?
我想了想,卻發現沒有答案。
14
此後半月。
我都避著顧思言。
他出現的場合我都不出現。
就連晚膳我都搬到了自己屋子吃。
可還是被顧思言抓了個正著。
他擋著我面前,垂眸中眼底是暗沉沉的光,開口時滿是壓抑的情緒:
「窈娘,你在躲著我。」
陳述句。
他並非再問我。
他向來是敏銳的。
我嘆了一口氣,知道在無法逃避下去。
那便問的清清楚楚。
我抬頭看他,問道:「顧思言,你喜歡我什麼?」
母親說他思慕我已久。
那到底因何思慕,
難道是兒時青梅竹馬的友誼,他弄錯了心意嗎?
顧思言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輕輕勾起嘴角,嗓音中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
「我猜你想我是因為兒時的少年情意,才會求娶你。」
「但是,並非那麼簡單。」
「你可能不知道,你走以後我去京城看過你,你正笑著同你嫡姐說這話,陽光下,你笑的眉眼彎彎,宛如美人畫卷,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原來,我喜歡你啊,所以才會千里迢迢趕去,只為了見你一面,但那時,你滿心滿眼都是沈宴初,你母親也說你會嫁給他,我只能默默離開。」
「我雖然沒有娶到喜歡的人,但你嫁給喜歡的人,也挺好的。」
「但你卻回來了。」
說到這,他的眼睛亮著出奇,嘴角笑意更深,黑髮映著日光,竟像一匹綢緞,閃閃發亮。
他垂眸看著我,一字一句沾滿了深情:「你問我我喜歡你什麼,我喜歡你穿著粉裙笑著喚我的名字,喜歡你漂亮的彎著眼睛,喜歡你眼睛紅紅的強撐著說自己沒事,喜歡你生氣時沉默的低著頭,喜歡你的地方太多了,一時間我怎麼說得清。」
「如果要說給你聽,我想說一輩子。」
「窈娘,你願意聽嗎?」
我的心頭在他句句表白中變得沉甸甸的,透著一點苦澀和酸意。
他的眼眸波光粼粼,小心又期待的望著我,仿佛我的答案是決定他是否下墜的繩索。
我從不知。
從不知道原來這世上竟有人如此執著又卑微的愛著我。
15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上一世舅母千里迢迢從渠梁趕到京城時,她身後始終沉默不語的顧思言。
那時,他晦澀不明的望著我,薄唇輕輕顫動,半響才說出一句話。
他說:
「三妹妹,別怕,跟我們回家。」
當初我不懂他的眼神。
如今卻懂了。
他是愛我。
一直都是。
這一刻,我的心漲的鼓鼓的,不明的情緒在心頭撞擊著。
有點疼。
又有點酸。
半響後,我才緩緩開口:「顧思言,我很可怕的。」
他一愣。
我看著他,陽光下他明眸含情,薄唇如削,鼻樑挺直,側臉上若有若無地染上波光搖曳,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我突然笑了笑,道:「我不允許我的夫君想著旁的女子,更不允許他娶妾室,一生只能守著我過,哪怕我壞透了,也要陪著我——」
說著,我心頭軟極了。
輕輕的牽住了他冰冷的手。
他瞪大了眼睛,下一秒卻猛地抓住我的手,緊緊抓的,仿佛再也不肯放開。
聲線帶著一絲沙啞:「窈娘,我本就這麼打算的。」
「所以,別怕。」
尾音落在他將我抱入懷中的那一刻。
我抬了抬手。
放在他的背上,才發現他竟有些顫抖。
我鼻子有些酸,一滴淚悄無聲息的劃落眼睫。
但下一秒,卻笑了起來。
往後餘生。
也有人愛我如命。
16
答應了求娶後,我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了。
忙著繡嫁衣,忙著給父母寫信,忙著應付時不時來搗亂的顧思言。
忙到我都快忘了還有沈宴初這一號人物。
所以當他攔在我面前時,我有一瞬間的滯愣。
他眼神專注的盯著我:「窈娘,你還好嗎?」
我點頭:「挺好的。」
又開口提醒道:「沈公子,我和你並無太多交集,為防人誤會,還是請你不要喚我窈娘。」
這本是只有親密之人之間的稱呼。
我和沈宴初,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沒到這般的親密。
沈宴初一愣,開口有些艱難:「我以為你喜歡我這麼喚你——」
「不喜歡了。」
「早就不喜歡了。」
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上一世的所有感情,我都不想要了。
沈宴初自然懂我的未盡之言,他緊張的攥拳,再開口時語氣帶著幾分卑微:「窈娘——沈小姐,我才想明白,我上輩子並不是不愛你,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賀容就過我命,我曾發誓此生此世只愛他一人,但是我對你動心了。」
「那一刻,我仿佛成了一個背諾者,我無法面對自己,更無法面對你,只能一次次欺騙自己我不愛你,但騙到最後,卻狠狠的傷害了你。」
「如果,我當初對你很好的話,是不是我們也會幸福圓滿的生活,我也不會看著你嫁給別的男人。」
我抬眸看他,嘆了一口氣:
「沈宴初,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上一世我過的憋屈過的痛苦,無人問津。
不值得回憶。
我不想再回憶了。
沈宴初眼睛瞬間紅了,但我看著,內心毫無波瀾。
「小姐,該回去了。」
我點了點頭,繞過他,大步的走向該去的地方。
我能感受到沈宴初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背影,一刻都沒挪動。
丫鬟小聲提醒道:「小姐,他一直看著你呢。」
我動作一頓,片刻後釋然一笑:
「嗯,但我不會回頭了。」
永遠都不會。
17
出嫁前,我回到了京城。
戴上惟帽走在街上,倒覺得十分陌生。
我被養於渠梁,我並非京城小姐們的端莊大方,我骨子裡就是小氣又善妒的女子。
我不喜歡循規蹈矩的生活,更不喜歡維持所謂貴婦人貴小姐的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