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平靜地說:
「路堯,你這個人渣。」
9
從醫院出來的第一件事,我先打車去了路堯的公寓。
他失明之後,為了方便照顧他,我就搬來了這裡。
路堯沒出事之前,性格並不惡劣,所以一開始我沒有想到,照顧他是一件很令人痛苦的事情。
他會以讓我出門買東西為藉口,半夜把我關在門外。
第二天的解釋只有淡淡的一句「懶得開門」。
他會因為東西沒有在他熟悉的位置放著而對我大發脾氣,哪怕最後證實了是他自己放錯了,他也不會跟我道歉。
路堯是不會跟我道歉的。
哪怕他在任何一個人眼裡都成了需要被照顧的殘疾人。
他也永遠在我面前高一等。
那時候路堯最經常跟我說的話就是:
「陳沐,如果我眼睛還能看到,會怎麼樣呢?」
很偶爾的時候,他才會向我展露脆弱。
雖然這種行為,無異於在我對他與日俱增的愧疚上添磚加瓦。
但那個時候的我是真的覺得,我有責任照顧他,我應該忍受,我沒有資格抱怨。
不是沒有過溫情的時候,可是太少了。
夾雜在他對我無休止的,困在道德枷鎖的懲罰之下,連回憶起來都很困難。
我推開門,看著這個公寓。
幾乎所有有稜角的地方都被我貼滿了防撞條。
每一寸空氣都在提醒我,我是個被徹頭徹尾矇騙了的傻逼。
我拿起放在玄關的盲杖,從一進門就開始砸,最後觸目可及的所有東西都變成了一地碎渣。
我累得氣喘吁吁,卻好像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輕鬆了。
去他媽的路堯,我想。
滾吧。
10
決定離開雲城的那天是個周六。
我收拾了自己的所有東西,誰也沒告訴。
這兩年為了照顧路堯,我連工作都沒有,更別提可以道別的朋友。
當年我一無所有地來,如今也一無所有地走了。
我想我還是沒辦法適應這樣的大城市,我被他騙怕了。
我就是個膽小鬼窩囊廢。
我既脆弱又無能,我只能縮回我的殼裡給自己舔舐傷口。
我不是超級英雄,也不是富二代職場精英,從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和路堯不是一路人。
但直到今天,我才這麼徹底地看清楚明白。
我當然還是不甘心,憤恨和埋怨。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我不想再跟他耗著了。
把路堯的所有聯繫方式一起拉黑之後,我買了回家的機票。
我家在一個沿海的小城市。
我在那出生長大,那裡沒有欺騙和謊言。
海能包容一切。
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從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收到過來自路堯的任何消息了。
11
接到那個陌生電話是在一個月之後。
我在海城找了份相當不錯的新工作,每天忙著外采,充實也滿足。
電話接通了,那邊是個我並不耳熟的聲音。
「陳沐,你真不回來了啊?又不是什麼大事,你跟路哥好好道個歉……」
有病!
我把手機移開,很果斷地掛了電話。
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握著手機的手竟然在抖。
就像是在水裡待的時間久了,以為自己被水包裹住了,很安全。
但靠近水面呼吸的時候,總有些人在提醒你,別自欺欺人了,沒過去呢。
還沒等我把這個號碼拉黑,電話又打了過來。
這次電話一接通,對面是路堯的聲音。
「我不管你是欲擒故縱還是怎麼,如果下周還不回來,就永遠也別回來了。」
他聲音是很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仿佛這樣的台階也算對我施恩。
我就應該乖乖地順坡下驢,跟他道歉,然後繼續回去毫無怨言地膜拜他。
我氣笑了:
「從前也沒覺得你這麼犯賤,路堯,是不是我上次把你打爽了啊?」
「你這麼想讓我回去,是喜歡挨揍的感覺,對嗎?」
路堯罕見地沒反應過來。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順手把他的新號碼一起拉進了黑名單。
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一聲很輕的笑聲。
我外采的嘉賓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泳池裡冒出了頭,趴在岸邊渾身濕漉漉地對著我呲著牙樂。
宋洋眼神和語氣都很真誠地問:
「你好會罵人啊。」
「能不能教教我?」
12
電話被掛斷之後,包廂里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路堯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發怒,摔了個酒瓶子,把桌面都敲出了裂痕。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勸:
「行了路哥,不至於不至於。」
「陳沐就是跟你鬧脾氣呢,哄哄就好了,誰不知道她最聽你的話了。」
「對啊,這是拿架子呢,晾她兩天肯定自己就回來了……」
也有人看著路堯黑透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說:
「要不你就服個軟,人一小姑娘,生氣下不來台也能理解……」
路堯眼圈都紅了,不知道誰被氣得還是怎麼,但即便如此了,他的姿態還是一如既往。
「我給她服軟?她配嗎?」
他輕蔑的笑了下,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拿煙的手指都在抖。
「誰他媽的也別聯繫她,我看她能裝多久。」
這當然是毋庸置疑的,誰不知道陳沐愛路堯愛的沒有底線。
說好聽點是沒尊嚴,說難聽點,就是路堯的一條狗。
這種家境背景的女孩,沒人覺得她會為了這點「小事」鬧多大的脾氣。
路堯理所當然的也這麼覺得。
但那根煙半天也沒掏出來,他乾脆把煙盒也揉成一團砸了出去。
最後拎著外套大步流星的走了。
他想著陳沐最近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他得讓陳沐知道。
他也不是非她不可的。
13
路堯和周悅要訂婚的消息傳到海城,已經是又三個月後的事情了。
負責省游泳隊跟隊專訪的這段時間,我的全部作息都跟著省隊的封閉訓練來,堪稱與世隔絕。
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宋洋正在給我示範蝶泳的正確姿勢。
我坐在岸邊,手一抖,手機就掉水裡了。
宋洋動作很快的趕在我前面,把手機撈了出來,新聞介面還沒變。
「是你那個,喜歡挨打的前男友?」
我很平靜的接過來,糾正他。
「是人渣。」
他突然就笑了,眉眼彎彎的,一點都沒有戳到人傷心事的自覺,很沒眼色的繼續說:
「還惦記人渣啊?別想了。」
大言不慚。
我剛想跟他說你懂什麼啊,人受了情傷,是那麼容易恢復的嗎?
再說我付出了那麼多,我心疼我自己行不行?
但是很沒由來的,就像猝不及防地被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我想到了過去的很多事。
路堯那張永遠對著我滿是惡意的臉,好像就出現在前一秒。
嘴上說著自己能放下,和實際已經放下了,中間還隔著很遠。
我沒辦法很坦然地說,我不在乎了。
可緊接著下一秒鐘,我就被宋洋拽著掉進水裡。
身體被水包裹住的瞬間,其他的所有事情都沒辦法去想了。
缺氧帶來的窒息不全是痛苦。
隔著一層淡藍色的水霧,我看到宋洋在對我笑。
窒息的前一秒,他把我撈出來,我像竭澤之魚一樣趴在岸邊大口呼吸。
宋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在水裡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
「沒有什麼事過不去,陳沐。」
很獨特的安慰人的辦法。
但我覺得他說的挺對的。
總會過去的。
但我沒想到,看到這條新聞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又見到了路堯。
14
上級的臨時通知,讓我回去準備一個採訪。
採訪對象是剛剛和路家繼承人訂婚,馬上好事將近的新晉模特,唐悅。
巧合的讓我不敢信這是巧合。
我跟唐悅之間其實沒那麼齷齪,但要說完全不介意也不可能。
總之那場採訪還是硬著頭皮上了,人總得朝前看。
她對我的影響也沒大到,可以隨便為此辭掉工作的地步。
普通人的生活是這樣的,有時候得讓步,比起工作,個人情緒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環。
採訪前面一切順利,只是問到關於她的感情生活,唐悅意有所指的說:
「我出國的幾年,路哥一直在等我。中間發生過一點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是他最後還是堅定不移地選了我。」
「陳沐姐應該也挺有感觸的吧。」
很明顯她話里那句「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就是我,我以為我聽到這樣故意挑釁的話會很生氣。
但其實沒有,我遠比我想像的要冷靜很多地笑著把問題拋回去。
「看來唐小姐最近感情很甜蜜,那在工作方面最近有什麼打算嗎?」
她表情怔了一秒,又很流暢地開始回答。
這次一直到採訪結束也沒再出什麼岔子。